正月初七是周一。伦子回到了离别好几天的医院。从新年早晨值完班算起,整整过了一个星期。
提前休假的和年后休假的职工今天都到齐了。在早晨全院工作人员的团拜会上,院长致新年问候。内容还是老一套,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全体人员齐心协力,搞好工作,不要有松懈情绪等。
听了他的讲话,伦子毫无感触。只是最后几句说的不要有松懈情绪等话,觉得是暗指直江说的。
尽管规定在七日全员出勤,但直江没来上班。
由于长时间的休假,患者从一早便拥了上来。待院长讲完话,医务人员各就各位时,门诊室里已经有十来名患者等在那里了。
“直江医师怎么啦?”
护士长来到值班室问道。她并没有特定问谁。但伦子觉得好像问她。
“门诊室有很多人,而小桥医师又从病房里走不脱,糟透了。”
正如护士长说的那样,小桥昨晚值夜班,一直守候在上野幸吉那里。刚才院长致辞时他也来不及听完,便被护士叫回了病房。
小桥按照直江的意见,从第三天早晨开始停止了给上野输血,代之以葡萄糖和阿多那混合而成的红色液体。
当然,这种做法只是蒙骗患者,对病症毫无效果。这天夜里,正如预想的那样,幸吉发起烧来,四日、五日两天烧得更加厉害,从六日起常温保持在38℃。他的皮肤开始发黄,这是没有补充输入红血球而出现了黄疸症的缘故。
从六日晚间起他的体温上升到39℃。因发烧他满脸通红,呼吸也微弱了。直江说过,停止输血四五天他就会死去。上野之死已经近在今明两天了。
“是不是往直江医师的住处挂个电话?”
在伦子听来,这话仿佛又是对她说的。
离开札幌时,直江告诉伦子说他也许晚到一两天。从这句话去推断,估计在七八两日来上班。
关于休假的事,伦子以为直江会自己来电话说明,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谁也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我跟了去,耽误了他三天?
伦子觉得直江没来上班仿佛与她有直接关系。
护士长走出值班室一会儿,但立刻又返回来对伦子说:
“直江医师休假期间听说是回北海道啦?”
“是的,我听说过。”
“刚才往他住的公寓挂了电话,好像他不在。”
“是不是还没从北海道回来?”
“不过,从今天起就应该上班,他不是不知道啊!”
伦子四日回来以后,五日、六日两天连续给直江住处打了电话。今早也给他挂了一次,以为他回来了,但仍没人。所以,现在不在住处她也并不惊讶,只是十分挂念。
“是不是他打算乘今天早班飞机回来,从羽田机场直接来医院?”
“若是请假,他早就该来电话联系了。也许你说得对。”
“若不快点来,这里可就难办了。”
已经过了十点,门诊室打来电话催促说:“直江大夫还没来吗?”小桥这时仍然忙于病房巡诊,再说上野那里也离不开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川合护士跑来,取走氧气瓶就出去了。
“上野先生出了什么事?”
“现在发起抖来。”
“那可就危险啦。”
护士长抱着双臂只管看表,伦子站在一旁,仿佛自己受到责难似的大气不敢出,只是悄悄地清洗着使用过的针管。
那天,小桥下楼来到门诊室时,已是十点三十分了。因为等得太久,有些人大发雷霆地走了,但仍有三十来名患者等在那里。
小桥一声不响地给患者看了病。对于直江不来,他也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工作着。但他这种默默的工作,正表现出他的愤怒。
在病房里一直担心着直江的伦子,中午十二点来到挂号室的公用电话机前,又给直江的住处挂了电话,听到的只是丁零零的呼叫音,仍没有人接。
是不是又注射了麻药,睡过了头。
想起去年年末的事,伦子深感不安。在支笏湖直江已明确答应今后不再注射麻药。那天夜里的事虽然像一场梦,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用不着怀疑。
新年伊始直江就不上班,而且连个电话也不打来,院长似乎已经知道了。下午,院长来到值班室一边叨咕着:“糟透啦!”一边找护士长谈什么去了。护士长坐在沙发上沉思片刻,然后从病历架按字母排列翻阅起病历来。
上野幸吉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是在那天的正午过后。清晨微微有点抖动,尔后好了一会儿。午后随着发烧又开始了较强的抖动,接着只是靠鼻翼扇动呼吸。在知觉方面,有人呼叫他时,他能隐约地回答一声,但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初次护理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要死的人,小桥感到十分紧张,再加上对假装治疗促成患者及早死亡,这种精神负担更促使他情绪激动。
从右臂给他输入红色葡萄糖液,吸氧气,注射镇静剂,该做的事一样不落地都做了,从病房到值班室,医护人员来往如穿梭。
下午三点,伦子又下楼来到门诊室,往直江的公寓挂了电话。
停了一会儿,以为有人来接,结果还是只有单调的呼叫音。
“还是没有回来呀!”
放下电话,刚要上楼梯时,伦子突然一阵恶心,差一点吐了出来。她按住胸口想咽回去,但却控制不住。不得已,伦子只好用手捂住嘴跑进入口左面的女厕所。
刚进厕所,立刻觉得胃像翻了个个儿似的呕吐起来。都是晌午吃的东西。伦子把手抵在胸的下部,强忍上身刀绞似的疼痛。
全都吐出来后,伦子用水冲掉,东倒西歪地抬起头来照照镜子。也许是呕吐所致,两个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近日来,没曾感到肚子不好。晌午吃的东西又没有不易消化的。突然恶心,完全吐出后,竟像没事一样安安稳稳的,从前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呕吐。
是不是妊娠反应呢?
也许是心理作用,伦子看着自己憔悴了的脸,又想起直江来。
她乘电梯来到三楼,若无其事地返回值班室时,小桥正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同护士长交谈着。
“照那情况看来,也许傍晚,也许夜里。”
“今晚的值班护士是谁?”
护士长扭头看墙上贴着的值班表。
“是志村小姐和川合小姐。”
“真倒霉!”
见习护士川合沮丧地说。
“直江医师还没回来?”
小桥问护士长。
“一小时前往他住处挂了电话,还是不在。”
“对啦,是札幌的G旅馆。”
小桥拿着听诊器,望着窗外。
“若是他在旅馆里,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有什么事?”
“我想跟他商量一下,给上野先生可否使用类固醇?”
“向电话局问一问如何?”
听他们谈到G旅馆时,伦子心里涌上一股怀念之情。五天前,伦子同直江两个人在那里住过。那时她隔着窗帘观赏窗外的雪,也让直江搂过。虽然只是五天前的事,但在今天已是相当遥远的往事了。
好像问清了电话号码,护士长用办公室的电话直接要“札幌”。北国之城立刻挂通了。虽然是件合乎情理的事,但伦子却觉得不可思议。
“喂,喂!您是札幌G旅馆吗?”
护士长问话了。伦子一边叠纱布一边侧耳静听。
“直江,对对,东京的直江庸介,他没住在那里吗?”
护士长手拿听筒朝入口方向看着。小桥站在她旁边。也许直江的声音马上就会传过来。如果他还在那里,待一会儿我也悄悄挂一次,伦子暗想着。这时,护士长说:
“是吗?”
伦子的心咯噔一跳。
“是是,我听明白啦,谢谢您啦!”
放下电话,护士长转向小桥。
“听说三天前就退了房间。”
“那可怪啦!”
“听说那里是他老家,是不是回家了?”
“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电话是以谁的名义注册的?先打听一下再说吧。”
“但是,也许已经不在札幌了。”
“现在也许在飞机上。”
“那好吧,我再想想办法吧。”
“明天准能来到。”
“明天就来不及啦。”
小桥噘着嘴,又走出了值班室。
上野幸吉失去知觉,转为病危,是在那天下午五点稍过一些的时候。小桥已经发现他不行了,就同那天的当班、内科医师河原调换了一下。
上野的胳膊上输着红液,但那不过是毫无效果的水而已。
小桥在昨天就告诉了老太太,说如果有家属和亲戚的话,都要通知他们来一下,但是在这病危时,仍然和往常一样,患者身旁只有老太太一人。
伦子从五点钟起就一直护理在病房里。六点十分前,他轻轻张开了口,突然停止了呼吸,头一耷拉便闭上了眼。三天来,到断气为止,他遭受了高烧和发抖的折磨,痛苦极了,但到临死时,却像闯过暴风雨一样非常平静。
本以为老太太会抱住尸体号啕痛哭,然而她也许早已经过直江解释而有了思想准备,或许死已成为现实而一时手足无措,她只是握紧那不听使唤的拳头,呆然伫立。
擦拭完尸体,装入临时棺材里,然后联系了区政府的值班人员,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本来应当把尸体运回自家,可老太太没有家,无处可去。结果只好今晚先在医院里过夜,明天由区政府来人送往火葬场。
从下午起就没吃饭的小桥,等上野幸吉死了才到院部去吃饭,伦子和川合两人换着班到食堂去吃了饭。
今晚的菜谱是酱汤、烤蛳鱼、酸黄瓜。伦子没有食欲,只把酸黄瓜吃了,然后跑到离医院一百米远的水果店去,买来橘子在值班室里吃。怀孕改变了她对某种食物的嗜好,伦子为此而感到害羞,但年轻的川合却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变化。
饭后,小桥回到了值班室。
“总算完事了。”
坐到沙发上的小桥,流露出被老人折腾后的疲劳神色。
“我唯恐假输血露出破绽让老太太发觉,整天战战兢兢的。”
患者死了,可以松口气了,这种想法虽然不恭,但对护理过“死”的医生和护士来说,却有共同的实感。
“这下子您算连续‘送走’了石仓和上野两位老人啦。”
“送走”指的是医治无效,归于死亡。
“我算告饶了。”
“因为您常常‘送走’人,所以,我再也不想跟您一起值班了。”
“‘送走’人的不是你吗?”
小桥正在回敬川合的玩笑话,伦子忽然发现门后有人。
“哪位?”
走近一看,原来是上野幸吉之妻千代。
“出了什么事?”
“我有点事……”
“是找医生吗?”
老太太微微点头。
“找我有事?”
小桥站起来,走到门口。老太太看见他慌忙躬身施礼。立刻拿出来一个袋子和包装纸包着的细长盒子。
“这是什么?”
“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老太太想把拿来的东西递过来。
“老太太,您要干什么?”小桥伸手慌忙把盒子推回去,说,“我没能救活老爷子,您这么办,让我太为难啦。”
“可是,您给他输了那么多血,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您说得不对,老太太。”
“老头子是个穷人,你们为他做了很多事。我很高兴,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老太太向小桥和伦子频频施礼,并亲自走进值班室,把拿来的东西放到入口附近的桌子上。
“您这么做可不行,我们也没有收下的理由。”
小桥差不多是央求了,可老太太全然不顾,在门边施完礼以后,说:
“谢谢了!”
小桥和伦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弓着背的身影消逝在走廊尽头,然后回到桌前。
“这个老太太特意买了东西来致谢的。”
纸袋里是柿子和橘子,包装纸里的小盒是两千日元一瓶的威士忌。她的意思是水果给护士们,酒给小桥。
“太不忍心了。”小桥看着威士忌,沉思着自言自语道,“老实说我们什么也没为她做……”
“这些东西对于老太太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呢。”
“真是的,我们不该收下。”
“不过,这是她诚心诚意送来的,推辞不如从命啊。”
伦子想,现在若是直江在这里,他会乐意接受的。
“也许那么做是对的。”
点着烟卷后,小桥小声嘟囔着。
九点钟,伦子想去熄灯而站起身来。也许气温降低了,窗外的夜空中,星星格外清晰。
电话铃响了,站着的伦子顺手拿起电话。
“喂,喂!您是东京的东方医院吗?”
电话里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声。
“是的。”
“这里是札幌,我姓直江。”
“啊,啊。”
“我是直江庸介的姐姐。”
“哦。”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打来电话,伦子感到浑身紧张。
“您有事吗?”
“是这么回事,直江昨天去世啦。”
“什么?”
“直江不在了。”
“不在了?”
听了伦子的话,小桥和川合都转过头来。
“怎么回事?”
“是自杀。”
“……”
“是在支笏湖自杀的……”
瞬间,伦子扔下听筒两手掩面,然后,就像电影慢镜头那样徐徐地瘫倒在了桌旁的地板上。只有从桌上滑落下去的话筒在电话线的端头飘摇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