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直江惊奇地看着伦子,但马上又像缓过神来似的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这回是真正醒过来了吧?”
“嗯。”
声音同平时一样低,但很清晰。
“哪里不舒服?”
“不。”
“刚才我来这里时的事还记得不?”
直江像似乎在追索自己的记忆,点了点头。
“院长夫人和护士长让我来看望您,我就来了。”
“……”
“怎么跟她们说呢?”
“就说不要紧。”
直江朝床边张望了一眼,伦子马上把香烟和烟灰缸放到直江膝前。
“您真感冒了吗?”
直江点着了香烟。
“是不是还有别的病?”
“……”
“像需要麻药那样的病……”
瞬间,直江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迄今为止,伦子每天都能看到直江的脸。或在白天下班时,或在夜间相逢时,也有一天遇上两次的时候。像这回整整隔了一天没见还是初次。两天不见想不到直江的面容变化这么大。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眼窝塌陷下去,除了平时的冷漠表情外,不知哪里还飘荡着难以名状的恐怖。
“啊,近来您瘦了。”
伦子朝尚未完全醒来坐在床上的直江望去。
“不必担心。”
直江很不愉快地朝窗外望去。手指间夹着的烟卷的烟灰已经很长,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伦子把烟灰缸挪到烟卷下。
“这些是我请外科医师为您配的感冒药。”
伦子把印有东方医院字样的药袋放到床上。
“现在就吃吗?”
“不,不用。”
“除了感冒还有哪里不好,请告诉我。当然您自己是医生,也许知道是什么病。”
“……”
“啊?您哪里不好?”
“哪里都没问题。”
“这可不好。”
直江掐灭烟头,一言不发,抓住伦子左臂。
“不行,不行!”
但是,直江不管那些,想把她搂过来。
“今天不行,您身体不舒服,不是正在休息吗?”
伦子低下头想要挣脱,可直江抓住肩头不放,罩衫被拽得露出了肩头。
“别这样,今天我是奉院长夫人的命令而来,专为看望您的病情。”
“没关系!”
“一会儿必须回去啊。”
尽管抗拒着,可伦子的上身已经贴在直江的臂膀里了。
“已经四点了吧,得赶快回去报告情况,否则会被怀疑……”
“别怕!”
“那怎么行?”
凡是来自直江方面的性欲要求,伦子从来也没法摆脱掉。从前,伦子发低烧时,因来月经情绪不佳时,直江就用武力强迫,有时竟然把伦子的手脚捆上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管对方说什么,只要他想干,就从不回头。为了性欲他不考虑对方情绪。一旦想做爱,他就会倾注全部精力。
“啊?放我回去……”
虽然反抗着,伦子还是被拖拉着拽到床上。罩衫前襟敞开,从背后透过衬裙可以看见乳罩的挂钩。
即使是相争,也表现出两人之间如举行仪式般的严肃和默契。
当直江的细长手指握住伦子的乳房时,仪式便进入了最后阶段。刚才所有的抵抗,好像都是为了燃起性欲之火的必要手续,伦子的雪白裸体主动向淫秽的行为靠拢了。
她虽然认为不可这么做,但是身不由己。她甚至怨恨直江能看穿她的心底,觉得很懊恼,但这只是暂时的。
随着直江的爱抚,伦子的身体渐渐敞开了。只有在直江的手指触摸她时,她的躯体才变得柔和顺从。
但是,直江那天比往日性急得多。平常总是用尽各种手段,让伦子拼命挣扎,借以取乐欣赏之后才进行性行为,可是那天却像删除一切繁杂手续,来了个短兵相接式的求欢。
当她感到直江的入侵时,便向趴在身上的直江耳边悄声说:
“哎,今天可危险哪!”
“……”
“真的……”
从低声的喘息中,伦子断断续续地告诉他。
危险时,伦子总是这么通知他一声。她是护士,所以很通晓生理状况。直江不愿意戴那种多余的东西,伦子也不喜欢。如果月经正常,危险期顶多是一周左右,这期间认真预防便可万无一失。所以,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发生过一次失误。
然而在今天,直江对伦子所说的话置若罔闻。
“听我说……”
处于亢奋状态的伦子仍下意识地诉说。
“今天……”
“没关系。”
“但是……”
她的身体火一般地燃烧起来,再也没法停息。伦子闭上眼,披散着头发摇晃着,这个被男人压在身下一起一伏的躯体,怎会想到就是不久前穿着白大褂为患者诊脉的同一躯体呢?
随着喉咙里传出来的呻吟声,伦子早已心驰神往飘向遥远的宇宙去了。一瞬间,她看见了光芒四射的星座,不一会儿,她又飘向宽广而浑厚的太空里。
直江究竟怎样?自己发出了些什么样的淫声浪调?表现了哪些举动?统统在黑暗的彼方模糊不清了。
这种飘飘欲仙的时间终于接近了尾声。
“啊……”
直江离开她的身子时,伦子又一次轻喊了一声,这是她第一次清醒。但身体仍处于半睡眠状态。
等到她发觉直江在她身旁背向入睡了时,伦子才第二次清醒过来。
“听着……”
伦子全身充满了快感。她发觉自己确实从直江那里接受了什么,现在仍然停留在那里。
“不要紧吗?今天最危险哪!”
直江背朝她,一言不发。
“若是有了,那多可怕呀?”
房事之后,伦子不论说什么话都是甜蜜蜜的。
“若是怀孕了,堕胎多痛苦啊!是不?”
“嗯……”
“行吗?”
伦子从后面搂紧直江的背。他的背一点也不像刚刚搞过房事那样,冰凉冰凉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把孩子养大。”
直江慢慢翻过身来,端详着紧贴过来的伦子的脸。
“真会有危险吗?”
“谁跟你撒谎啊!”
直江仍然默默地看着伦子,不久,困劲儿又使他闭上了眼。
“我该走了。”
伦子起来以后,收拢起散乱在周围的内衣,到厨房去了。
“哎呀,不得了,都四点三十分了。”
她慌忙把内衣和外衣依次穿好,刚才的放荡心情也随之消失了。除了直江谁会知道她是从那种状态变来的?穿好了衣服,伦子回到床边。
“听我说,可要珍重身体。”
她的一绺鬈发在低头时垂落到脸前来。
“明天能上班吗?”
“也许……”
“说清楚些。”
“上班。”
“向院长夫人这么传达,可以吗?”
直江在枕头里点下头。
“晚饭怎么吃?”
“还不想吃。”
“那怎么行,你不能做吧,我给你做点什么拿来吧?”
“别,别。”
“你会饿的。”
“饿了就打电话让饭馆送来。”
“你老是这样,身体要垮的。”
伦子轻轻地擦掉直江额上的虚汗。
“喝咖啡吗?”
虽然她嘴里说没有时间了,可仍这么悠闲地问他。
“我想睡一下。”
伦子只得站起来,拿起沙发上的大衣说:
“今天,石仓老爷子差一点死了。”
将要睡去的直江睁开了眼。
“快晌午时,痰卡在喉咙里,不能呼吸了。”
“后来呢?”
“小桥医师赶紧跑过去,用抽气泵把痰抽出来,又做了人工呼吸,好容易救了过来。等他会说话时,立刻叫起您的名字来。”
“……”
“那老爷子挺喜欢您。”
“把枕头垫高了没有?”
“没有,还按一般高度。”
“那不行。给他换一架带齿轮升降架的床,让他上身坐起来。否则喉咙还得堵痰,告诉小桥。”
“这种事,我怎么好向他说?”
“没关系,告诉他。”
伦子拿着大衣又坐到沙发上。
“明天您上班后再换也不迟吧?”
“今天回去马上告诉他。”
“即使马上回去,也许小桥医师已经下班了。”
“那么,就对值班医师说:我这么说的。”
伦子答应着,手里摆弄着大衣扣子。
“今天,我为石仓老爷子的事难受极了。”
“又碰上了?”
“那件怪事……”
伦子踌躇了。说出这件事,只会使直江增加烦恼。但是,从另一角度讲却又有撒娇的成分。
“护士长说您太不近人情了,她把您的话告诉大家后,护士们都相当愤慨。”
直江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不过,我认为护士长向护士们说不要干那种事也有些过分。最好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按照护士的理智去处理。”
“你不也是相当气愤吗?”
“当时,我也认为这事是肮脏的……”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自己先提出来问题,一会儿又说怎么都行,伦子对自己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我认为这件事根本用不着那么大张旗鼓地在早晨接班时吵吵嚷嚷。”
“你不一定反对吧?”
“我不是说反对或不反对的事。我觉得那老爷子眼看就要死去,不必那么严肃警告他。”
“你这么说啦?”
“是啊,后来大家都认为我这人太怪了。”
“护士长对患者说了?”
“护士长说她对其家属提出了警告。所以,我想他再也不会要求那种事了。”
“不,很难说,也许他还会央求的。”
“可是已经让家属严肃转告给他了。”
“那是无济于事的。”
“无济于事?”
“是啊,警告也没用。”
“那是为什么?”
仰望着天花板的直江的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温柔。
“因为他要死啦。”
“死……”
“对于一个要死的人,警告有什么意义?”
伦子从沙发上看着直江沉静的侧脸。不知是什么原因,直江这时脸上现出无比温存的神情。这温情超越了平时的好恶,深深地印在伦子心里。她之所以遭直江冷漠而又不离不弃,也许就是因为直江有这种温情的缘故。
“如果你被他所求,你能为他做吗?”
“我倒不很想为他……”
“但也并不是绝对不想做,对吧?”
伦子伏下了脸。她感到直江的视线正朝着她。
“那,你就为他做一下吧!”
“我……”
“是的,就是你。”
伦子看看自己摆弄纽扣的手。这只手将要摸弄老头子的那玩意儿,让他愉快。为什么非让我做不可呢?这种事难道也是护士的工作吗?
“为什么?”
伦子认为她做不到。假如硬让她去做,她想象了一下做那事时自己的形象,真是毛骨悚然。
“您,让我去做……”
刚才,肉贴着肉,相亲相爱过的那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分钟就命令我去做这种勾当,这是对所爱的人该说的话吗?说老实话,他也许并不爱我。
真是个可怕的人。
伦子慢慢抬起头来,朝床头望去,直江露着后背,闭着眼睛。
房间里静得可怕。从白花边窗帘透过来的日头已是斜阳了。
伦子看了手表。五点差十分。她现在才真正回到现实中来,考虑起回到医院的事来。
“我要走啦。”
“是吗?”
直江躺在床上说。
“谢谢你!”
“什么……”
伦子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问。
“您刚才怎么说的?”
“不,没什么……”
直江向伦子说这种话还是第一次。他想干什么?伦子又一次看了看直江的脸,然后向外走去。
伦子在腊月的寒风中缓缓朝大街走去。低吟的朔风穿过胡同,周遭又恢复了宁静。高跟皮鞋在柏油路上咯噔咯噔的响声回荡在耳畔。直江住的这幢白楼在伦子背后耸立着,伦子回头看着它,又顺着坡道走下来。
体内感到极其充实。
我能为他生儿育女吗?
一个渺茫的期待在伦子心中扩散着。胎儿一点一点地、非常确切地成长起来——遐想的翅膀正在太空中翱翔。
我为他生出孩子,并为他而抚养。
孩子能不能像他那样高大,长着高鼻梁呢?能不能像个男子汉,有清醒的头脑呢?能不能沉默寡言,值得信赖呢?还有,还有……
抚育孩子,同他一起生活……
翱翔着的遐想在此停止了,消失了。这一瞬间一切想法都趋于崩溃。这是为什么?因为伦子认为直江可以作为情人,不可以成为共同生活的丈夫。
正如直江所说“明天上班”那样,次日他来到了医院。固然,他在十一点多接近晌午时才到。
三天不见他的面,所有护士的眼里都看出直江明显憔悴了。
外科门诊那里,已由小桥诊察着初诊患者。当他听说直江来了时,便停止了给初诊患者看病。
然而,直江迟迟不来门诊室。他在来门诊之前,总是先巡诊一下住院患者。
“大夫,初诊患者在等您看病。”
直江在石仓由藏病房时,门诊护士来找他。
“小桥君不正看着吗?”
“刚才是看着的,听说您来了他便退让了。”
“没有关系,请他接着看吧。”
护士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走了。
直江在由藏的细手腕上切脉。
“听说你好危险?”
“我的腿,一半……插进……棺材里了。”
由藏断断续续地挥着手回答。
“痰要卡喉咙时得早点说。”
“因为它突然……”
“今天不要紧吧?”
由藏在枕头里点点头。然后说:
“大夫,您可别再请假啦。”
每说一句话,他都要把静脉突起的满是皱纹的手在脸上挥动一下。
“知道啦。”
直江为他切脉、听诊、观舌头。因为长时间不用嘴来咀嚼食物,所以舌苔很厚。他的眼角膜浑浊,对光的反应迟钝。
虽然一时捡了一条命,但正像本人所说的那样,一只腿确实已经插进棺材里了。
“一会儿给你换一张更舒服的床。”
由藏用手在脸上合十拜谢。直江默默地走了出去。
“昨天我都说过了,为什么没给换床?”
直江来到走廊时,向跟在身后的伦子说。
“我倒是想说来的,但昨晚是小桥医师值夜班。”
“那不是更好吗?”
“但是……他从亚纪子那里听说了我们的事。”
“知道又怎么啦?这跟那是两码事。”
公和私是两码事这一点,对于女性的伦子很难予以理解。
“据小桥医师说,能让痰憋死的人是因为他的抵抗力太弱了,即使一时救活,但也寿命不长。”
“他说得对。不过那么死去,死法不对头。”
“死法?”
“对,死法。假如因痰憋死,会被认为是突发性死亡,给家属留下悔恨。你会下棋吗?”
“不会。”
伦子抬头看直江,似乎说:你突然问这干什么?
“象棋终盘时,即使实力相差很大,表面上给人的印象也好像只因为最后一步棋走错而告负。对死也要讲‘死法’。”
“您是说这跟石仓老爷子的情况也相同?”
“是啊,如同我们尽了全力抢救,可是他实在不行了那样。”
“不过,在死这一点上也是如此吗?”
“患者的死期问题不在于早一周或晚一周。关键是怎样使别人接受。”
“是让他本人接受吗?”
“不是,是让家属。”
“那么,本人呢?”
“任何形式的死,其本人都不会接受的。”
直江停下脚步向走廊尽头看去。一个患者躺在担架车上,也许要下楼检查,被推进电梯里。
“不管活到多大岁数,谁都不想死。”
“可是,像吉崎老太太那样,当她孙子死去的时候,她哭叫着想替他去死。”
“你相信这种台词吗?”
“可她不是这么喊着的吗?”
“一点不错,也就是这么喊喊而已。她明明知道当不了替身,所以才这么喊。”
伦子似乎窥探到了人间虚伪,感到心胸郁闷起来。
“这样一想,简直太可怕了。”
“是的,太可怕了。”
“您也……”
“什么?”
“不。”
一瞬间,伦子仿佛觉得直江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似的。
“快去把床给他换成齿轮式床!”
直江说完,把两手插进白大褂的兜里,下楼到门诊室去了。
那天傍晚,花城纯子的经纪人给直江打来了电话。
经纪人首先客套一番后,便小声说:
“今天到您那里去诊察可以吗?”
“还谈什么可以不可以,出院后我不是告诉过要在一周内来一次吗?今天是几天啦?”
“真对不起,因为忙得不可开交。”
“那么,情况如何?”
“嗯,大体上像是没事了……”
“不检查本人,我也不知道好坏哟。”
“当然是这样,不过她正在制作室里。”
“那么,你的意思,什么时候来?”
“预定在六点以前搞完录像。”
“我今天不值夜班,不在医院里。”
“其实,今晚特别希望您陪伴一下。请委屈一下在医院里稍等一会儿行吗?”
“改日不行吗?”
“从明天起又要去关西,拜托拜托。”
“那好吧,我等,六点啊。”
“是的,最迟不超过六点三十分。”
经纪人又一次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