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长点点头,但什么也不说。这时,以律子夫人为首的所有人的视线都自然集中到伦子身上了。
“志村小姐,你能去那里探望一下吗?”
“您说让我去……”
被律子夫人指名道姓,伦子把刚要打开的针剂瓶放下了。
“下午去一趟吧,就说是我说的,行吧?护士长。”
“可以,今天下午没有手术,志村小姐,愿意跑一趟吗?”护士长慌忙采取同一调子,“明白吗?好好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律子夫人和护士长的好意倒是不难理解的。但是,在背地里残留着仿佛有种被她们看穿了的冷漠。然而,下午能利用工作时间到直江身边去也倒不错。是不是挂个电话?犹豫了好几次,后来一想,这是院长夫人的命令,名正言顺,理由最充分,又何必左思右想呢。伦子决定服从命令去走一趟。
直江医师连休两天,小桥医师自从上班到现在连吸支烟的工夫都没有了。
怎奈门诊的初诊患者和复诊患者一起来,忙得他没有一点空闲,十二点过后,还有十来个病人等着他。患者人数同平时相差不多,或许还少了一些,因为应由直江负责的那些初诊患者也归他诊察了,所以颇费时间。
如果是复诊患者,可以按上次处方很快处理完毕,然而初诊患者就不行了。难就难在化验结果一时凑不齐。虽然是第一天单干,但大都能定个病名,还须拟订个治疗方案。从前他在一旁观看,认为自己也能给初诊患者看病,可一旦这项责任压到身上时,可就不像从前旁观时那么轻松了。
伦子考虑到下午要去直江家,十二点钟便从护士值班室来到门诊室,坐在小桥身旁,让一直在那里工作的阿薰和高木亚纪子先去吃午饭。
小桥担心直江上班以后一定要详看他不在班时的诊疗结果,所以,对初诊患者特别谨慎。他年轻好胜,唯恐被直江查出误诊之类。
当他给一位六十岁的关节炎患者从膝关节抽出积水,注射完类固醇时,从二楼传来了匆忙下楼的脚步声。
由于过分嘈杂,他便抬起头来观看,但见诊察室门口站着见习护士川合友子。
“大夫,现在石仓老人他……”这时,友子吸了一口气说,“痰堵在喉咙里了。”
“不能呼吸了吗?”
“是的。”
“血压呢?”
“不清楚。”
“拿听诊器来……”
小桥命令伦子后,立刻从诊察室跑上楼去。那位治膝的患者露着膝盖,甩在那里没人管了。
当小桥和伦子跑到的时候,由藏仰着脖子翘起下巴,脸色苍白,张着嘴,喉咙微微颤抖,没有明显呼吸的迹象。
“拿抽气泵!”
伦子跑回值班室搬来携带型真空抽气泵。
“老大爷,老大爷!”
小桥一边叫,一边做人工呼吸。
这次的急症很明显是喉咙里堵上了痰。健康人当然能够把这点痰吐出来,可对这位衰竭的老人来说,已经没有这种力气了。
“抽气泵的电线插到电源上了吗?”
“插上了!”
一按开关,马达鸣叫起来,抽气管管头从由藏的鼻孔插了进去。
“啊!哇!”由藏突然像野兽一样叫了一声,随之后仰了一下,抽气管里倒流出了痰块似的脓液。
“按住他的身体!”
两个护士慌忙上前按住由藏的胳膊和腿。
护理他的大儿媳妇则瑟瑟抖动,从护士们的后面偷眼瞧着。
当人们看到他呼喊、吼叫时,真为他难受,但这毕竟是他活着的证据。
“吐!用力往外吐!”
小桥一边告诉他一边移动抽气管。两名护士为按住挣扎着的患者也用尽了全力。
经过了十几分钟之后,由藏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安稳下来。
抽气泵的抽气瓶水面上漂浮着刚刚抽吸出来的黄褐色痰液。
“好险哪,再稍稍迟一点就没命啦!”
小桥说罢,儿媳只是默默地弯腰施礼。
“以后就把抽气泵常放到这个病房里吧。”
在受尽痛苦之后,由藏微弱地呼吸着,眼泪盈眶,鼻涕邋遢。
“不要紧吗?”
“这回总算救过来了,难保下次不再堵痰,别离开人。”
喘了一口气,由藏把右手从床边伸出来,想要说什么。
“什么事?”
“快……”
“慢慢说!”
“快……把我……杀了吧!”
小桥贴到老人耳边说:
“别说这种泄气话,要坚持下去!”
“这么……这么难受……”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别这样,要有勇气,懂吗?”
由藏的胳膊像枯枝一样,小桥拍了拍,鼓励道。
“直江……直江医师呢?”
“今天他,因为感冒,请假啦!”
伦子用纱布把由藏的眼、口周围擦净,回答道。
“他很快就能来上班。”
“杀……杀了我吧。”
“大夫不是对你说过了?别胡思乱想。刚才多亏小桥医师救了你,现在你不也能说话了吗?”
“不行啦,没……没,救,啦。”
由藏就像用尽了所有精力,把那消瘦变小的脸面埋进了枕头。
由于这场风波,伦子到达直江公寓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屋门关得严严实实,走廊里没有人影,虽然来过这里数次,但伦子心里总觉得沉静不下来。
自从上次会面已经过了十多天,再说这也是在直江休息两天的时候第一次突然造访。
会不会有人在他的屋里呢?
伦子刚想按门铃,突然被这种不安给困扰了。
本来应该事先挂个电话的。
事到如今,她却后悔自己不该突然造访。虽然这次是被大家一致推选,并带着院长夫人的命令而来,心中也坚信会见到他,但也许他不在屋里。直江一个人等待着自己吧!伦子对此深信不疑,但这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吧!
总之……
伦子在门前踌躇不决,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按了门铃。屋里传来了门铃响声,但没有人出来开门的动静。按了两次、三次,仍没有回音。
停了数分钟之后,伦子又按了一次。
把耳朵贴到门缝上细听,门铃确实在屋里响着。倘若醒着自不必说,即使睡着了,这么大的声音也会被吵醒的。
肯定有人在屋里。
伦子脑子里又产生了不安。倘若是一般来客,他不会不来开门,从他不来开门的情况来看,肯定是女客人。
伦子的想象专往坏的方面奔驰:
直江医师同一个女人……
他和一个陌生女人在里间的卧室里相互紧紧搂抱,大气也不敢出。每逢门铃响起,那个女人便把脸紧紧贴在直江怀里。直江搂紧她面向墙壁看着。两个人肯定都是赤身裸体。
两个人也许说着悄悄话:是谁呢?也许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从窥视孔向走廊窥视一下。两个人在屋子里,听见门铃响时,伦子也曾干过同样的事。窥视孔从外边看似乎很小,但它是凸面镜,连门外的左右都一览无余。
现在,我也许正被他们窥视着。
伦子慌忙把身子从窥视孔正面撤到门旁去。
然而,窥视孔同平时一样毫无变化。门内静悄悄地绝无声响。
往前数第三个门开了。出来一名妇女。看样子是位太太,身着和服。看她锁门的样子,肯定是那房间的住户。等这妇人走过以后,伦子也离开了屋门返回电梯口,这时,那妇人已不见了。
电梯下降时,伦子考虑怎样向院长夫人和护士长报告此事。
准确的报告是:按了门铃,好像人不在。但是,这就成为直江谎称有病,实际是外出了。听者肯定会认为直江在偷懒耍滑。
这种话说不得。
刚才还做着恨怨的想象,而今却又袒护直江了。
下到一楼,乘坐另一部电梯下来的刚才那位妇女,已走在公寓前的大路上了。可能是微风吹拂,那妇女用手按着前衣襟。
伦子跟随在妇女身后慢慢走着。现在是下午两点半钟。午休刚过,做晚饭还为时过早,住宅区附近极其闲散。伦子走下缓坡道来到大街上。这里嘈杂纷乱,与直江的公寓相比是另一个世界。
从拐角向前走过两幢楼有一个咖啡馆,从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台公用电话机。伦子走进去,坐到入口附近的座位上,要了一杯咖啡。
大街上虽然嘈杂喧闹,可店里却很清闲。伦子喝了一口冰水,来到柜台旁的公用电话机前。
拨了直江房间的号码,呼出音便响了起来。呼出音有各种各样的特点,直江房间的音响,就像蟋蟀翅膀的声音,有些沙哑,伦子非常熟悉这种声音。
反复挂了两次,仍然没有人接。为了慎重起见又挂了一次,结果相同。
伦子把退回来的十日元硬币拿在手里,返回到桌上摆着咖啡杯的座位上。
咖啡散发着柔和的香味。
难道是外出了?
如果是同女人在一起,来接电话当也无妨。不想见面的话就说不见也就算了,这不同于堵在屋门口,随便糊弄两句就能支吾过去。
或许买东西去了?
伦子喝了一口咖啡,也许是心情不一样,现在比站在屋门前平静多了。
过了二十分钟,快到三点钟时,伦子又走到柜台前拨了电话。
收款的女侍在收款单背后乱画着什么,一个女侍在柜台同调酒师谈着什么。
这回若是再不接就回去。
伦子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等着铃声响。这次的铃音同上次一样又沙哑地响了起来。响了三次,当响到第四次时,铃声戛然而止。
“喂,喂!”
瞬间,伦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声音确实是个男人,但同直江的声音好像不一样。
“喂,喂!直江大夫的家吗?您是直江大夫?”
“是……”
“您是?”
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好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很不清晰,不像平时的直江那种伶俐口齿。
“我,是伦子。”
“啊……”
“听出来了吗?”
“嗯。”
回答倒是回答了,就是有气无力。
“您的声音变得我都听不出来啦……刚才您不在屋里?”
“……”
“挂了好几次电话,可您不来接,您没听见?”
“我睡着了。”
铃声响了那么久,能是真事吗?虽然认为不可能,但是,他的说话声同平时差得太多,或者有什么难言的隐情?
“您家里有客人吗?”
“没有……”
“我现在来到附近的咖啡馆了,能到您那去吗?”
“嗯。”
“院长夫人和护士长非常惦记您,她让我来看您,行吗?”
“嗯。”
“需要什么东西不?”
“不要。”
“酒和香烟呢?”
“有。”
“那么,我现在就去。”
伦子返回座位,拿起账单,向收银台走去。
伦子来到直江房间时,直江正躺在床上。穿着常穿的法兰绒睡衣,看样子像他说的那样是在睡觉。伦子仔细环视了周围,中央暖炉上照例放着半杯酒的酒杯、茶碗、文献复印本等,至于来客使用的酒杯、茶杯倒不曾有。右方写字台上杂乱地堆着书籍和杂志,这是他的老习惯。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把烟灰缸放在床上,而烟头只有一个。洗碗池里堆着用过的盘子和酒杯,看来最近没有人来洗刷。
“您觉得怎样?”
伦子脱掉大衣,坐到床头上。
“只是偶感风寒。”
直江的声音的确不同往常,说话时有气无力的。
“测体温了吗?”
直江左右摇头。
“为什么?”
“我没体温计。”
“你真浑。”
突然,伦子产生了紧紧搂住直江的冲动。
按了那么多次门铃,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以为今天不会相见了。那时伦子的身心多么希望、等待直江的爱抚啊!这种冲动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是从昨天,准确地说是从十天前便一直持续存在的欲望。等待期间,伦子的身体早已燃烧透了。
然而,现在就不仅仅是这些了。没有体温计,足足睡了两天的直江让人更加心疼啊。
“为什么……”
伦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她想说几句恨怨的话,想不顾一切地搂紧他。如果直江说一句话,打个招呼,伸出手来,她就会立即冲上去。以前有没有过女人与他同床共枕,这种猜疑和忧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
伦子倾斜上体,把脸贴近直江身上。
这时,伦子发现直江眼里有种异光。一瞬间,直江的眼睛好像放了光,而这光不似金属发出的锐光,而是季节更换时太阳所发出的极为松弛的钝光。
伦子从正面再一次注视直江。
玻璃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透过通向阳台门窗的白色钩花窗帘,射进来柔和的腊月阳光。在这种光的照射下,直江的面容像瓷器一样苍白。脸蛋上的肉像被削去了似的凹下去,颧骨之下有片阴影,眼睛虽然睁着但却无神。
“您怎么啦?”
“嗯……”
直江的眼睛缓缓地捕捉到了伦子,浓重的茶色瞳仁中,映出了伦子的面容。
“吃了什么药吗?”
“……”
“药劲儿还在发挥着作用。”伦子缩回身体说,“最好您再休息一会儿。”
直江仿佛等待着这句话,闭上了眼。
伦子把毛毯上端拉了拉,给他盖好肩膀,然后离开床边,到洗碗池去了。
是真正的病休。
燃起的情热虽然没有得到满足,但那种直江可能跟别的女人鬼混的不吉利的预感已经消除,伦子心里畅快多了。
伦子脱掉西服上衣,只剩下一件罩衫,开始洗堆放在水池边不锈钢台上的成堆酒杯。洗完以后放回碗架。她对这里如同自家一样了如指掌。
洗完餐具,又来擦拭暖炉。直江脸朝上依然熟睡着。没有酣声,脸被枕头遮掩着显得很小。
真瘦啦!
伦子仿佛观赏珍品似的盯视了直江一会儿,然后把酒杯端到洗碗池。
洗完以后,伦子又小心翼翼地把厨房用笤帚扫了一遍,生怕发出声响。在伦子返回里间卧室的时候,直江翻了一下身,这回脸朝墙继续酣睡。
伦子把散乱在暖炉上的文献收拢放到写字台上,把床上的烟灰缸放回原处。
地板上铺着厚地毯,但到处是灰尘。如果不是直江睡着,她还想清扫一下这房间,现在只好等他睡醒以后再说了。伦子叠好报纸,捡起扔在床头的直江的内衣。不知是睡时脱掉扔的还是怎的,棉衬裤和衬衫卷成一个团丢在那里。
伦子拾起衣物,依次叠好,然后往床下摸了摸,看看有无遗漏。
这时,有个硬东西触到指尖上,发出小金属的碰撞声。
“到底是什么?”
伦子弯下身去,观察床下,黑暗的床底下有个发白光的东西,有一本厚书那么大。伦子又摸了一下,与刚才同一感觉,于是,便从床下拉了出来。
像书本的东西原来是个不锈钢注射器盒。
“难道他自己注射了?”
医生在自己家里备有注射器盒并不是稀罕事。伦子灵巧地打开盒子,掀开盒盖。
五毫升和三毫升的两支针管平放在里面,边上有两支用过了的针剂瓶。伦子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毫升的针剂瓶。
“奥比阿特。”
伦子读着针剂瓶上印着的外文,毫无疑问,这就是奥比阿特的针剂瓶。
伦子知道奥比阿特即使在麻药中,也属于特强盐酸生物碱。手术过后对于一般疼痛的患者也不使用这种烈性药。此药仅限于胆结石发作或癌细胞侵入神经产生剧痛等时使用。
伦子回头看了看床上的直江。苍白的脸像死人一样睡得正熟。
那一定是麻药的作用。
伦子想起了刚才进屋时所看到的直江的脸,那种焦点不定的迟钝眼神,无疑是注射麻药后所产生的症状。她曾为疼痛难忍的患者偶尔使用此药,随后也出现过这种样子。
可是直江医师为什么要……
如果是极其疼痛的病症倒也罢了,仅仅是因为感冒就注射麻药,这则大可不必啊。更何况注射了两支!连疼到极点的也才注射一支,一次用这么大的剂量,一般来说除非是长期注射已经中毒了的人。
难道他……
瞬间,伦子不敢再想下去了。一种不祥的想象掠过脑际。
麻药中毒……
伦子把拿在手里的注射盒放到地板上,悄悄朝直江看去。苍白的脸颊上生着短短的胡须,黑黝黝的。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伦子好像要排除这种念头似的把注射盒又塞回床底下。好像她害怕看这东西。不知道反而要好些。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觉得心里不安。她仿佛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
伦子把叠好的报纸拿起悄悄站起来。突然,脚尖碰上了一件硬东西。
什么物件呢?
伦子站住低头一看,被子边上有一个发白光的东西。
她蹲下去拾了起来。
原来是只镶金边的耳环。因为金边朝上,所以闪闪发光。
到底还是有女人……
直江依然熟睡着。
屋里静悄悄,只有侧耳倾听,才能听到阳台外面远方的潮涌般的街道嘈杂声。也许连呼吸都被麻药所抑制,直江没有鼻息声。
伦子在直江身旁握着耳环,继续坐等着。
等了近一小时,在快到四点钟时直江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