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纪子稍稍举高一点说。霎时间,壶中的黄色液体在灯光下动荡了一下。
“连尿都要给她接吗?”
“从昨天到今晚,直江医师指示要给她接尿。”
“手术的次日就去拍电视了,还有什么必要接尿。”
“因为上一次弄砸了,是不是想慎重地处理一下?”
“她那样的,让她走着去尿也没事。”
“一直躺到现在没起来过。”
“而且还让你们像对待王爷一样给她接尿!”
亚纪子把尿壶交给站在旁边听谈话的友子。
“我说,能替我把它倒掉吗?”
友子是半年前来到医院的见习护士,立刻顺从地接过尿壶走出去了。
“那个花城纯子堕胎的事对外还保密吗?”
“据直江医师说,对外部人一律要说是阑尾炎。”
“原来如此!”
“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有个男子打来电话。”
“他说希望找您谈谈,我才把电话拨到院部的。”
亚纪子坐在同小桥对面的椅子上说。
“我对他说了花城纯子是因为堕胎住院的。”
“真的吗?”
“他说他是她的挚友,我才……”
“不至于是杂志社的人吧?”
“不知道。”
“您没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电话里光是他说,我插不上话。”
“若是泄露出去,可就不得了啦!”
“这么说,知道真相的只有那个经纪人啦?”
“还有一个护理人和制片厂厂长,另外再也没人知道。即便是有人前来探望,也不让见,只由经纪人出面谢绝就是了。”
“是这样!”
小桥咬了咬嘴唇,仿佛他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
“总之,先向花城小姐打听一下,问她是否认识这个叫村井的人。”
“不必啦,事到如今,问也没用。”
“可是,如果真是位挚友,我们就可放心啦。”
“这种事,没关系!”
尽管小桥觉得事情糟糕,却仍正颜厉色地说:“医生对于前来打听患者病情的人,一概抱着怀疑态度,非得刨根问底,弄清人家身份才来回答提问,岂有此理!”
“不过,花城小姐不是一般人哪。”
“这一点就是歪理,一般也好,不一般也好,到头来她还不是个患者?”
“这点倒是对的,不过……”
“一般说来,这医院对富翁、名人是不是过分恭维了?”兴奋时,小桥的毛病是嘴角微微抽搐,“歌星和刚才住院的老爷子在‘人’这一点上毫无差别。”
“那当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呀。”
“医学上的治疗,从不考虑这些事。”
“可是,您没听直江医师说这次是按阑尾炎处理的吗?”
“没听说。”
“太奇怪啦,今天下午周刊杂志的记者来访时,直江医师是那么说的。护士长也通知我们说,当局外人问及此事时,一律不要泄露。”
“总之,这不关我的事!”
小桥说这话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亚纪子回过头来拿起听筒,小桥交叉双臂望着窗口,尽管嘴里说着不关我的事,可心里并不踏实。
“请稍候!”亚纪子用手掌捂住话筒转过脸来说,“来啦,妇女周刊杂志社的。”
“什么事?”小桥心情不快地皱着眉。
“还用问吗?花城小姐的事呗!”
“告诉他我不在!”
亚纪子点头,朝话筒说:“啊,小桥医师已经回家了。”稍停了一下,又答道:“他急着回家了……啊?这个,我不太知道。”
又交谈了两三句之后,亚纪子放下了听筒。
“他说:您肯定在医院里,非见您不可,态度强硬极啦!”
“肯定在医院?”
“您说,刚才挂电话来的村井,是不是妇女周刊的记者?”
“不至于吧。”
“可他说:‘一小时前还在医院里,怎么就不在啦?’他怎么会知道这事呢?再说,他指名道姓地说要小桥医师听电话。”
的确,村井打来电话时,小桥把自己的姓名和是外科医生的事全告诉了他。
“他说他跟花城小姐很亲密是指作为杂志社记者的‘亲密’,不是吗?”
“是吗?”小桥愤愤地站起来,“原来是这么个卑鄙家伙。”
“我觉得这事最好同直江医师联系一下。”
亚纪子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职员名册来。
“最好今晚就用电话同他联系。”
“等一等!”小桥从亚纪子手中夺过听筒进行制止,“不挂也行。”
“为什么?”
“没有事。”
“可是,那会使直江医师为难的呀!照这样看来,妇女周刊的记者会抢功似的一下子拥上来。”
“愿意来就让他们来吧。”
小桥心烦意乱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同一所医院的医生各执一词,不太怪吗?”
“怪也没法。”
“别不讲道理嘛!”
吵起嘴来,亚纪子就使出恋人之间的腔调,亲昵无间了。
“你这么说话,直江医师的面子往哪搁?”
“没有面子的是我。花城纯子是阑尾炎的事我还从未听说过。上次给她做手术时也没对我说过,我虽然是个医生,反倒不如一个护士!”
纯情直率的小桥最易发火,亚纪子在这方面感到男性的魅力,也怀着不安。
“我认为不是他有什么恶意没有通知你,也许是忘记了。”
“哼,头脑那么清晰的人决不会忘记!”
“这样吧,由我来轻描淡写地说明一下。”
见习护士川合回到值班室来了,亚纪子压低嗓音说。
“您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只是说了事实真相,没有必要道歉。”
小桥怒冲冲地留了一句气话,故意耸了耸肩膀,走出护士值班室。
正如两人所估计的那样。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妇女周刊编辑部又来了电话。电话的内容不外乎是再一次询问花城纯子的详细病情。直江谢绝说:昨天已经谈过,没有必要会见。
然而,妇女周刊的记者觑准一点到两点的医院午休时间,直接闯了进来。
“我已经谢绝了,但是他说只占用一点点时间,就是不走。”
挂号室的女办事员已经根据直江的指示转达了拒绝之意,但她又用电话报告说。
“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吃完午饭,在院部正同X光技师泽田下着围棋的直江刚刚下完一盘,很不耐烦地站起来。
记者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等着,一个瘦高个子和另一个成反比的矮胖子。
“在您百忙中前来打扰,对不起!”
瘦子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叫田边,另一个是摄影师。
“关于花城小姐的情况昨天我记得已经说过了,怎么……”
“您是已经说过了,但是,是这么回事……”
瘦子说到此处时,闪光灯亮了一下。原来是摄影师从直江的斜前方照了相。
“给我照相能给你们增添什么材料吗?”
“我们只是想照张花城小姐主治医生的相片,别无他意。”
记者代替年轻摄影师做了回答。直江不悦地一声不响。
“先谈谈她的病,到底是不是阑尾炎呢?”
“是的,我已经说过多次了。”
“然而,也有传言说她是堕胎了,是这样吗?”记者死盯着直江的表情,但却找不出一丝变化。
“在旅馆倒下的原因,有人说,是由于手术后马上出场演出,引起了流血,您以为如何?”
直江把对方的名片重新审视了一遍,反问:
“这话是谁说的?”
“从有关方面听到的……”
“我昨天已说过,是阑尾炎!”
“这不是我们任意捏造的谣言,是从可靠方面泄露出来的。”
“所以,我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打听一下真实情况,我认为您隐瞒了事实。”
“没有隐瞒。”
“请您说实话,大夫,求求您啦!”记者的语调尽管有些哀求,但那两只眼睛却是警觉地等候着。
“是堕胎了吧?”
“不是!”
直江望着入口处发光的玻璃门。
“您别这么说,我们可有确凿的证据啊。”
“那是你们随意炮制的证据。”
“那我就如实摊开了,听到以后请您别惊慌。泄露花城纯子堕胎消息的正是你们医院的人!”记者滴溜地转身环视了一下室内,会客室里因为午休没有旁人,挂号室里只有一个值班的女办事员勾着花边。
“您猜猜是谁?”
“猜不着。”
“说这话的人正是你们医院的大夫。”
顿时,直江脸上掠过了一丝感情变化。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冷酷表情。
“而且是您的同行,外科的小桥医师。”记者带着胜利的自豪说,“昨天晚上我很想知道一点她住院后的情况,便挂了电话,您说怎的,事出偶然,是他接了电话,对我说了所有实情。”
“……”
“昏倒在旅馆时,从她那里流血的事也告诉我了。事到如今您还说是阑尾炎吗?”
闪光灯又闪亮了,直江瞪着摄影师,然后问记者:
“你们要说的话就这些吗?”
“有了这么多确凿证据您还要隐瞒的话,我们就把事实原原本本地登出去。”
“这种事够登报吗?”
“当然够登报。提起花城纯子来,现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歌星,她在旅馆的演艺记者招待会上同主演的男主角I正在握手时倒下去的,像她那么天真纯洁的小脸,有谁会相信她能怀孕呢?”
也许因为兴奋的缘故,记者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出来:“登载这样的消息,我们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登了它,今后我们对花城纯子的采访将被拒之门外的。”
直江正在专心地观看记者身后镶嵌在墙上的热带鱼水箱,那里面的黄绿相间条纹的蝴蝶鱼正在悠然畅游。
“我们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决非偶然,请对我们明确说一下,不是阑尾炎吧?”
“不对!”
“大夫,请别再隐瞒,说实话吧,我可真要按堕胎发稿了。”
“那你就发吧。”
“还是这么回事啦?”
“我已经说过,不对!”
“那您为什么说让我发稿?”
“因为你说想发稿。”
记者惊叹了一声。
“我是花城纯子的主治医生,我说这个不对,你若是还不明白,那就随你的便!”
直江一转身朝电梯口走去。记者和摄影师眼巴巴地瞧着这个瘦瘦的左肩稍稍垂下的直江的背影。
“真是个倔强的家伙!”
当记者无可奈何地咋舌时,直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电梯里了。
在二楼的医院办公室里,院长行田佑太郎正同护士长关口鹤代交谈着什么。他妻子律子今天没到医院来,有两名办事员正在填写着健康保险申请书的报表。
“那么,病名还没弄清?”院长一边看病历卡一边问。
“今早,直江医师看了之后说,可能是血液疾病。”
“血液病?”
“今天下达了各种检测指示,四五天内可以查清。”
“是吗?”
院长瞪眼看着病历卡呻吟了一声。这个患者就是小桥值班时用救护车送来的那个老人。两小时后,他的妻子来到医院,确认他就是上野幸吉。他从前干过废品回收,数年前腰腿不听使唤,倒在床上的日子便增多了。妻子因风湿性关节炎也不能给餐馆洗碟碗了,于是,他便靠政府的救济维持生活保护。
院长不喜欢穷人,也不喜欢救济户的患者。
“说是老人,可他才五十二岁呀!”
“是这样,从表面上看他好像六十岁以上的人了。”
五十二岁,与院长的年龄不相上下。然而,开医院的人讲不得同情。
“把救济户患者安排到三等病房里,他能付得起差额吗?”
“是有这个问题。”
“这可不是‘有这个问题’就算完了,你得给我牢牢地掌握住原则才行啊。”
“可是,那是由值班的小桥医师批示的,当护士的怎好插嘴说长道短哪?”
“正因为如此,你们当护士的才应当因势利导。小桥医师当上大夫不久,挺着胸膛喊什么正义正义的,因为他还不了解现实。”
“您的话虽然是对的,可对方是医师啊。那些比他年轻的护士能向大夫说:‘请别让这人住院’的话吗?”
“我并没说不让他住院,我是说靠政府救济生活的患者让他住进大病房就行。我们何必把明天要住院的患者推开,硬收这个付差额的人进病房呢?”
“当时也是因为没有病房,不过,也不能因为他是救济户就撵他回去。”
“这就看你怎么处理了。你不会说‘我们这里要住院的人太多,又没有病房,是不是请您到别的医院去试一试’,这样就不会触怒他,老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该这么处理。”
“当时以为他暂住一夜就可稳定下来,小桥医师也是这么想的。”
“从大学医院来的大夫,尽干些无聊的实验,编造些谬论,一点也不体谅私人医院的难处。”
“这些事最好由院长您直接向他传达,我们当护士的只能听从大夫的指示。”
“这些话对那些年轻医生说也没用。”
院长说完,把脸转向办事员,求她倒杯茶。
护士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一下表。
时针指着两点十分。
“哎呀,我该走啦。”
“按照目前情况,那个患者暂时动不了啦?”
“是的,动不了啦。”
“护理的事怎么办呢?”
“老太太一直陪伴着。”
“救济户的诊疗费支付总要比别处晚三个月,再说监督得也特严。用药和打针稍稍多一点马上就给删减,大学医院的医师们本该知道这些的。”
院长仍然唠唠叨叨。
“大学的讲义里恐怕不讲这些事吧。”
也许是因为服务年限长有点功劳,护士长硬装糊涂开了一句玩笑。虽然她是个饶舌家,但院长也愿意同她谈论些医院的事情。
“过不多久当他自己开医院时就会明白。”院长似乎无计可施,把病历卡退还给护士长了。
“今天您要在三点钟出去,对吧?”
“是的。可我问你,花城纯子怎样啦?”
“没有特别变化。”
“躺着吗?”
“有时躺着,有时起来。”
“穿着什么衣服睡?是睡衣还是和服?”
“穿睡衣。”
“我真想看看她。”
“真烦人!”
护士长轻轻瞪了院长一眼。
“我本想出面见见她,怎奈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那您就以院长查房的名义去一下就得了。”
“倒也是。”
“然而,不懂得妇产科的大夫查房不有点怪吗?”
“正因为这个我才犹豫着。”
院长为难似的陷入深思。
“我想您同直江医师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直江医师真让人羡慕,他什么时候都能见到她。”
“好色之徒!”
护士长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身后的两名女办事员吃吃地笑了。律子夫人在这里时,护士长决不敢用这么亲昵的语言说话,而院长也不能开这种玩笑。
“本来嘛,你想想,像她那样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让别人看的地方,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看。当初我若当妇产科医生就好啦。”
“多脏啊,当妇产科大夫。”
“那是因为光看那里的缘故。按正理说那玩意儿是想象的而不是看的。”
“听说她这次堕胎已是第三回了。”
“真的?”
院长把圆脸庞中的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
“这可不是扯谎,病历卡上写得明明白白。”
“真是难以置信,女人……”
“我去告诉直江医师就说:院长先生想看一下花城小姐。”
“嗯。”
院长坐在弹力极好的软垫椅子上,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