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叫作蒋智由的说得更明白：“蛰仙的手段很高，他高谈阔论一阵，人家请他出来，便竭力推辞，说我不干。乃至把他搁下了，他又来捞一下子；再请他来，仍说不干。但是下面仍是这样捞法，却把地位逐渐的提高了。”
姑且不说这两人的评价准确与否，但通过他们的看法，可以反映出当时一部分舆论的声音。我们要把汤寿潜当作一个道德上的“完人”标本，那只怕还是有所差距的。
例二：梁山舟
如果说汤寿潜的“完美”因为图“名”遭到了议论，另一种情况则是因为“钱”的问题而被人笑话。
晚清有名的报人汪康年在笔记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嘉庆年间，有一个外省人月夜里游西湖，当时水清天旷，美不胜受，但寂无一人。他遗憾连连，十分纳闷：杭州人不是素来以风雅著称，如此良辰美景，却无人赏玩，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这时，只桥边坐有一人，对月观书。外省人大喜，觉得找到了知音。就近一看，那观书之人还是著名的书法家梁山舟学士。心里更是一喜，想来所观之物必是风雅得紧。
于是，冒昧向梁学士索看，哪知梁学士不肯，还赶紧藏匿。外省人更觉得是珍秘之物不肯视人，趁其不备，一下子抢了过来，一看后大跌眼镜，原来是月底结账的账单。
外省人大为失望，叹息数声，转身而去。
汪康年对此感叹道，梁学士平常以“德清”闻名于世，可怎么会这样呢？查验账单这种事也平常，如果要避人，地方也多得是，何必趁着这美好月色在桥上阅看？（《汪穰卿笔记》）
其实，一个风雅之人看看账单也没什么？谁也没有规定风雅之士不准沾染金钱之气。只要是人，就得吃穿住行，这哪一样少得了钱呢？可是，在旁人看来，风雅之人就应该是“完全”风雅的，与金钱这种俗物关联起来，那就不是完美的“风雅”了，就得遭受批判了。可见，要成为风雅“完人”，就要你不问钱、不吃饭，这可能吗？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完人”的。如果有，那也只是一时的假象，或者是“不完美”的地方掩藏得太深还没被发现。
唐代诗人韩愈慕华山奇崛，攀爬到顶后，为天险吓得号啕大哭，以为会困死于此；名将郭子仪向来大度，却曾因小怒而杀人。宋时苏东坡向来豁达，可夜游石钟山时听到夜鸟叫声，心里害怕，想要返回。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所以，当你看到以“完美”之面目出现的人时，可得警惕着了，千万不要相信喔。
汪康年笔记中的“心灵鸡汤”
汪康年何许人也？历史的烟云漫漶，好多人对其可能已经不熟悉了。这里且简单介绍一下。
汪康年（1860—1911年），字穰卿，浙江钱塘人。光绪二十年（1894）进士，清末维新派著名人士。与梁启超、黄遵宪等人交善，曾创办《时务报》、《中外日报》、《京报》、《刍言报》等多种报纸，推动了新思想的传播。他一生勤于记述，每天只要听到什么事情，晚上都会把它记在小册子上。汪康年死后，他的弟弟汪诒年将他的记述整理出来，得了厚厚几卷《汪穰卿笔记》。这笔记上自朝政国故，下至闾巷琐闻，各种各样的内容都有。有趣的是，其中竟不乏教人如何为人处世的“心灵鸡汤”。
先来看一看大刀王五收养小孩的故事。
这则故事收在汪氏笔记第二卷中，故事说，大刀王五乃近代侠者。有一个朋友的小孩没人照顾，他尽心尽力把这孩子养大，并且还花钱给他捐了个官，让他当上公务员，到外省去上班了。
可这孩子忘恩负义、不近人情，到了单位后，连问候的信都不写一封，只是到了没钱用的时候，则连续发信来要钱。
见此情景，朋友们都劝王五说，不要管这孩子了，对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王五却说：“这话大错特错！对这孩子好，是我的事情，我只管尽心做好就是了。至于他是否知恩图报，那是他的事情，我不必问也。”
这是何等的侠义和豪情。作者记述这一事例，无疑是要教育世人要讲情义、讲善德。汪康年是这样感叹的：啊！王五说的这话就是圣贤也比不上啊！
又有则故事，也是讲“行善”的。
有一个人泛舟江中，风浪大作，某君被风浪卷到水中，随波浮沉，情势凶险，泛舟者赶紧将他救起。
过了几天，泛舟者又见有人落水，无暇想及其他，赶紧荡舟过去救，那前日被救者见这情景，居然劝他道：“风太大了，船都要翻了。这么危险，不如不去救算了。”
泛舟者心地善良，没有听他的。
那人又埋怨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是爱多管闲事，一定要自己出了事才会罢休！”
泛舟者一听来了火，大声说：“那我救你也是多管闲事了。”说完，抓起这个顾自己安危的人，一把扔到江中去了。
这故事的真实性是值得存疑的，但读起来非常痛快。人嘛，就是要多做善事、懂得感恩，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否则会遭到报应和谴责。
除了劝导人们不计回报、与人为善外，汪康年还记述了一些职场故事，也很有意思。
有教人勤勉的。话说有一人在别人家打工，但每天找不到事做，只是吃了玩、玩了吃。主人实在看不过眼，有一天就不给他饭吃。那人饿不过，找主人论理，主人说：“你天天吃白食，一天不吃也不要紧嘛。”那人辩解道：“怎么叫吃白食呢？你平时又不吩咐我，我哪知道做什么啊。”主人道：“今天我也没吩咐。你却来问我干什么？”那人说：“我在你家打工，没吃的不问你问谁啊？”主人反问：“那你平日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怎么从来不问我呢？”一听这话，那人感到很惭愧，自此后，做事没有偷过懒。
也有教人时刻用心在意的。有则故事说，有两个新来的人到公司求职，老板只想用一个。有天，偶然和老板在一起吃馄饨。吃完后，老板问两人到底吃了几个馄饨。一个人是个懵懂货，吃完后心里根本就没有数。另外一个人则处处留心，马上报出了数目。结果，老板留用了那个知道数目的人。可见，不管哪个时代，老板都喜欢用细心的人啊。
还有教育人注意细节的。有个打工仔被老板炒了鱿鱼，临出门时，院子里一把笤帚倒在了地上，他想也没想，把那笤帚扶了起来。恰巧，这事被老板看到了，他马上作出挽留这个打工仔的决定。他的理由是：这人都被炒了还能认真为公司做事，实在是个诚实人。细节决定成败，打工仔只怕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重新就业竟然是因为扶了一个小小的笤帚。
汪康年的笔记中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短小精悍，蕴含了一定的哲理，和现在小资杂志中的感人故事并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区别，都属于灌输给人的心灵鸡汤。
要说不同，那就是更简洁些，汪氏用文言记载这些故事，有什么就说什么，把事情说完了就完了，没有多少说理或抒情的语言。这样，反倒还显得质朴些，别有一番风味在。
书生未必有艳遇
近来在读一些古人之书，中间有诸多描写男女婚恋爱情的情节。这也不奇怪，男欢女爱，人之大伦。
可在阅读中间，却发现了这么一条规律，即凡是读书人，总会有些轻而易举的艳遇。才子与佳人相配，乌鸦与麻雀对唱，似乎如此就是最为让人满意的模式。关于这样的事情，在王实甫的《西厢记》、孔尚任的《桃花扇》等作品里表现得再明白不过，而翻一下“三言二拍”、《聊斋》和明清时期的各种笔记小说，例子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清人沈起凤在他的《谐铎》有一篇《奇女雪怨》。故事说，有个书生住在自己别墅里，而隔壁住的是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线娘。线娘十七岁时父母逝世，但时常读书，文才比书生还好。因为住处的便利，书生有意地将自己的文章送给线娘修改，日久就生了情，“遂同欢会”。可是书生移情别恋，线娘无奈，只好上吊自杀。最后靠了鬼魂来雪怨。
这样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在古代的各种文献里很多，像元稹的《会真记》、“三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就是典型。这类文献中的主角多是书生，他们总是轻松地令一些美女投怀送抱。
可仔细分析一下，男女欢会，男的就一定会是书生吗？书生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像线娘当时的处境，嫁一个一般的富家子弟或普通男人也未尝不可。为什么就一定要倾情于书生呢？
也许吧。反正古代的文人们是这样认为的，至少与商人比起来，书生的魅力要大得多。
《谐铎》中的《桃夭村》讲述了这样的故事：蒋生弱冠能文，和一群商人出海，到得一个叫桃夭村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婚配风俗是组织女青年搞选美比赛，组织男青年搞文章比赛，分别列出一二三四等，然后一对一、二对二、三对三地进行配对。
蒋生和一个姓马的商人一同登岸去参赛。在路上，看见一位“恐龙”级女子，富贵逼人，也看到一位清丽美女，朴素可爱。他们两个都想，这个清丽女子肯定能得冠军。
蒋生有才，臆想自己能得冠军，与那清丽美女成配。但在考试结束后，因交不出巨额的贿金，蒋生排位最末。而马商人虽然文才拙劣，但由于资金丰厚，居然得了状元。
这一来，蒋生免不了长吁短叹，感叹命运不公，眼看着那清丽美女就要嫁给马商人，怎么不叫他辗转反侧？
这个时候，书生的神奇魅力再一次显现。结果出人意料，那美女与蒋生一样，因为没钱，得了末位，那富贵恐龙却得了选美冠军。于是马商人与恐龙配对，蒋生娶回了美女。
读完这个故事，感觉有点怪怪的。你想想，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凡是巧合太多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臆造。况且，像《桃夭村》这样的故事，也好像多次在古代的小说里出现过。大概这样美丽的结局是古代文人们共同的梦想了。
仔细推敲一下，也不奇怪。在“士农工商”的排位中，书生自然要有好的结局。但意识形态是意识形态。在实际生活中，书生连续多少天的长篇大论，可能抵不上商人的一百辆银子。即使你再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还得生活，还得花钱。蒋生有文才有什么用，马商人轻易就可将其击败。
所以，细究起来，蒋生之所以会最终胜利，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些故事，都是经过文人（也就是书生）加工的，自然在道德价值取向上偏向于书生。连白居易也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无疑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诋毁和自欺欺人的清高，重利的文人更不在少数啊。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另外，文人们在故事中不断放大书生的魅力，让他们不断获得爱情上的成功，实际上也意在扩大自己的魅力。这是他们的“精神胜利法”在作祟了。
在古代的实际生活中，书生不见得有多么崇高的地位。“九儒十丐”这样的说法不会是空穴来风，在《儒林外史》中就有很多鲜活的例子。那么，书生在艳遇上的轻松易得就值得怀疑。
况且，爱情总有不如意处。《聊斋》之《婴宁》篇中那个鲁莽挑逗婴宁的“西人子”，最终是被蝎子蜇死了；《阿宝》中的孙子楚虽然最终得偿所愿，却付出了断指等一系列代价。金庸在他的名篇《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写道：“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其言下之意是，不大美丽的爱情可能更为真实。由此来看看古代作品中那些书生，那些唾手即得的艳遇，不过是古代文人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心理学中有一种“代偿”理论，凡是实际生活中达不到的事情，总会通过精神上的途径来补偿。很有可能，写下这些故事的文人，在现实中遭遇了爱情的失败和不如意，故意在作品里来夸大文人的魅力，以此换得心理上的一种平衡。
这样一种意淫，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悲情和哀伤，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黑色幽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