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不错。”陆母不知何时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缓缓说道:“你李家如今看不上我陆家,想要退亲,那我陆家自然也不会死抓着不放,你们要退,退便是了。只是我陆家外面的东西虽然没了,里面的东西却还没失了,我们也不要你们的东西,这事本就是李家失信在先,只要李秀夫夫妇亲自来我家道歉,我家便同意退亲的事。”
李府管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他冷冷地道:“老人家,青龙城内,即便你不看我家的面子,也要看看东方家的脸面,不要不识抬举。”
陆清玄走过去轻轻扶住母亲,陆母将拐杖一顿,面色严峻地道:“当年李秀夫叫我嫂嫂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现在我叫他来一趟便是不识抬举了?你也莫要拿东方来压我,我陆家在东方七州便没怕过谁,从前是,现在也是。”这几句说的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李府管事阴沉着脸,冷笑道:“从没怕过谁?我看不过是你这一家短命鬼嘴硬逞强罢了。”
陆母怒道:“你说谁是短命鬼?”
李府管事阴阳怪气地道:“谁是短命鬼你自己清楚。想当年你丈夫也是这角州的一号人物,不想后来阴沟翻船,受人挑战的时候被打成重伤,不到三十便一命呜呼了。我看你儿子也是生就一副短命相,恐怕也撑不过三十。”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陆母只气的浑身颤抖,脸色发青,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陆清玄连忙抚着母亲的背,转过头冷冷地对那李府管事道:“话已送到了,这便快走吧。”
李府管事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地道:“在下这便走了,公子还需留心老人家的身体。对了,那位张大夫还在门外,要不要叫进来替老夫人看看。”
陆清玄面无表情说道:“这就不用了。你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府管事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既然公子不要,在下便告辞了。在下之前说的那几句话还请公子好好思量思量,条件依然不变,可千万别让在下之前说的那句玩笑话成真,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之前说的那句玩笑话,自然是指陆清玄活不过三十,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陆清玄漠然说道:“我活不活的过三十,那要看天意,若是天道不公,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也不劳你挂心了。”
李府管事道:“你要知道,这老天爷从来就没有公正过。”说着便转身走了。
一直目送着李府管事带人走出大门外,陆清玄才扶起母亲慢慢走到床边。
陆母靠在床边,脸色发白,气息微弱,只听她吃力地道:“玄儿,李家的人走了吗?”
陆清玄倒了杯热水,递到母亲唇边,闻言说道:“娘你放心吧,他们都已经走了。”
陆母唔了一声,慢慢将一碗热水喝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玄儿,你明日便去李府将婚书退了吧。”
陆清玄身子微微一颤,道:“娘,可是..”
陆母轻轻叹了口气,却不说话。陆清玄知道母亲终究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不得不低头,只是他今日看到母亲被对方一个下人如此欺侮,羞愤填膺,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将婚书退还回去。
陆母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抚摸着他的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慈爱,说道:“玄儿,娘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只是李家丫头和你终究有缘无分,那是她没有福气,你也别太执著,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总会碰到更好的。玄儿,答应娘,明天便去把婚书退了吧。”
陆清玄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心头没来由浮起那个似嗔似喜的身影,但终于还是点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去李府退婚。”
陆母欣慰道:“你是个乖孩子,娘知道委屈了你。哎,娘就是担心我走了以后你只剩一个人,孤苦伶仃,不会修行,处处被人欺侮。他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你还曾救过他的命,娘也不求别的,只求他能一生护佑你,不求富贵,只求平安。”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陆清玄心想这倘大宅院向来只有他与母亲两人住,哪还有第三个人,又担心母亲被刚才那一气伤了身体,连忙道:“娘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了。”
陆母点了点头,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当下两人不再说话。陆清玄将母亲扶到床上躺下,自己坐在一边支颌假寐,脑中不自主回忆着他与李虚妙幼时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陆母突然出声叫道:“玄儿,玄儿。”
陆清玄被惊醒过来,连忙上前握住母亲的手,入手只觉一阵冷凉,心中不禁一惊,嘴上道:“我在呢,娘你有什么事吗?”
陆母低着声音道:“玄儿,我突然记起一件事,若是有人来找你,和你提起五十年前..你便..”
陆清玄茫然问道:“谁会来找我?五十年前怎么了?娘你要我做什么?娘?娘!”
陆母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了。陆清玄见状心中立刻就是一凉,颤抖着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已是没了气息。
陆清玄瘫倒在椅上,心中一片茫然,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间去了,有心痛哭一场却发现根本哭不出来。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下来了,陆清玄躺在椅上,不冷也不饿,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脑中一片混沌。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清玄一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终于因为悲伤过度,疲困感一阵阵涌来,眼皮渐渐沉重,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梦事杂乱,光彩迷离,各色人物纷沓而来。
陆清玄梦到幼年时的自己正站在宽敞明亮的庭院之中,在他的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只是背对着阳光,看不清他的面目。在男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温婉明秀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陆清玄从那女子脸上依稀辨认出母亲的轮廓,知道是年轻时候的母亲,只是看梦中的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哪有半点后来憔悴苍老的样子?他向他们奔去,那男子弯下腰张开双臂将他抱了起来。陆清玄对父亲的记忆早已模糊,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无奈光线强烈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女子在一旁笑道:“玄儿,快叫爹爹。”陆清玄张开嘴,想要叫他,却仿佛有鲠在喉,怎么也喊不出那两个字。他已有近二十年没有叫过爹爹,早已忘了这两字如何出声,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那男子将他重又放到地上,那女子挥手冲他笑道:“玄儿,我们要走啦,你自己一个人保重啊。”说完便转身携手和男子一同离去。陆清玄挥舞着手臂,努力想要追上去他们,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追不到,直至两人一起消失在光影之中。
忽然画面一转,陆清玄又梦到他已长成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身周是一大片桃林,暖风阵阵,异香醉人。桃花正开的妖娆烂漫,如云似雾,花瓣纷纷如雨而下,在青草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陆清玄认得这些桃花,那是他家里的桃花。他家住在杏花巷,杏花巷没有杏花,却有桃花,他家栽种了好几亩的桃花,每到春天的时候,很多邻人亲友都会来他家看花,十分热闹。只是自他父亲突然去世后,家中仿佛沾染上了不幸,种种祸事接踵而来,原本交往亲厚的亲友对他家也如待瘟病,纷纷避之不及,而那些桃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连续好几年不曾开花,便是开了也是早凋,许久没有开的这般生机勃勃了。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陆清玄顿时全身一震,忙转身看去,正看到一个穿着粉裙的少女身影隐没在花树之中。“哥哥,快来找我呀。”陆清玄认出那是十三岁时的李虚妙,那时候他们时常在一起玩,彼此间亲密无间。陆清玄心中一颤,急忙跑过去想要找到她,然而李虚妙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花海之中。陆清玄辗转反复在一片片的花树之间,但李虚妙却像花的仙子,淡粉的身影每次都在他身边一闪极没,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任凭陆清玄如何呼喊找寻也不肯出来与他见一面。陆清玄见不到她,心中焦急无比,可是花开漫漫,如帷如幕,如何寻找那如花身影?
无奈好景不长,没一会儿桃花便由盛转衰,纷纷凋谢下来,裸露出黑色的枯枝,那道淡粉的身影也悄然远去,不知所踪,原地只剩下笑声袅袅,又倏尔散去。转眼便已入冬了,北风凄寒,桃林之中只剩下一片荒芜枯败。陆清玄站在原地茫然无措,跟着就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灰发妇人缓缓自一堆怪树后转了出来,陆清玄忍不住叫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