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留学东洋,每—次出航,坐三等舱,吃杂煮,穿着学生服,身不满七尺,却雄心万丈,豪情洋溢。
●记者自称是社会耳目喉舌,其实物象极繁,你的耳目哪能了解得那么全面。
●指天画地,论列云云,显得智慧超群,却不想你说的有些话,天真得连孩子都在一旁笑话你。
●那年北京盛传有名的戏子金玉兰被杀,—缕香魂随南北枪炮声葬送。其实金玉兰没有死,在天津演出小上坟。
●我最担心的是列强瓜分中国,最忧虑的是亡国,为爱国而爱袁公。
●那些政治家,有些连政客都谈不上,只配称作不倒翁、皮球、猪脬、琉璃蛋。
●现在都民国了,大家都对付着吧
●眼见得内患已生,四万万同胞大祸迫于眉睫,我无言以对啊!
●远生将这些日子满腹的感慨与哀悔写成一篇自己的《忏悔录》。
●这一生非驴非马,既不能为真小人,也不能为真君子。
民国四年(1915)10月24日上午8时,停泊在上海港的日本轮船佐渡丸号启锚远航。远生扶着船舷使劲地向岸上送行的朋友们挥手。这艘重达6226吨的大船渐行渐远,浓浓黑烟冲向天空,秋日上海和浦江的秀色正变得影影绰绰。远生的心头笼罩着几多感慨,几多悲凉。
半年多来,他无论是逃避还是厌倦,他真的希望出国去,远走高飞。
此次出国赴美,先拍照,请护照,请美国领事签字。当面回答姓名、籍贯、以前和现在的职业及所历年数,最后住宅在何处,身高几尺几寸,生理上的特征如何,依式填注。最有趣的是美国医生验眼睛验大便,眼睛一扯就说:“尊目大佳”。交大洋10元,发给两张证单,就算完事。而身高则由领事亲自量。护照证单到手后才可以买船票。船上又要填注一张纸单,除上述内容外,还须填是否社会党,是否多妻主义,名目更多,都是按照美国议会某年的法律所定的名目。其实最注重的是不许中国人在美做工罢了,其他并不像国人想像的那么烦难。终于一切都办妥了,远生如愿以偿,他真心地感谢玉成此行的陈叔通等这一班老朋友。望着已经变得模糊的陆地,他的眼睛湿润了,心里默念着,佐渡丸啊佐渡丸,你既然载着我抱有一丝希望而去,也必然会让我欢欣鼓舞获大解悟而归。
船行驶得很稳,自留学东京归来,远生已有七年不曾航海了。此时轮船在大海中乘风破浪,他的心和身体也随之摇摇然,觉得巨浪逐舟恰如忧患逐他一样。回想在日本留学六年,其间,每一次出航,心里总好像怀着无数希望,虽然是坐三等舱,吃杂煮,穿着学生服,身不满七尺,却雄心万丈,豪情洋溢。如今这种感觉都已逐年华与风浪而去,惟有一个念头,就是自食其力,打叠如何做人的方法。
他就这样在甲板上站着眺望,直到海面上起了风浪,才慢慢走回船舱。一进去,吓了一跳。同室的一位年轻人不停地干呕,显然是晕船。远生从前也是晕船,头昏眼花,腹内翻江倒海的滋味真不好受。但这次出乎自己意料,竟然丝毫没有感觉。虽然在临上船之前,思想上已做好准备,不论遇到什么痛苦自己都要忍受再忍受,但自己到现在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见这个年轻人难受的样子,远生急忙递毛巾清水帮他抹一把脸、漱口,还一边安慰他说,刚开始的时候晕得厉害,过几天习惯就好了。小伙子虽然做痛苦状,但还是感激地冲他点头。远生好不容易忙到年轻人躺下,闭上眼睛不是那么太难受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烟瘾犯了。多年写作的生活,离了烟真不行,打不起精神不说,不吸烟,写作的灵感仿佛都没了。他悄悄地出去,来到船上专设的吸烟室中,掏出自己心爱的雪茄,贪婪地大口大口吸起来。吸烟室里人不多,只有一对情侣模样的西洋人,对他友善地打招呼。房子里几乎全是男人,边吞云吐雾边聊天。
船到大海上,风浪一大,摇得也就厉害一些,晕船的人自然不好受。听船员说,有些看上去体质不错的西洋女人也晕船了,不过西洋男子中几乎没有晕的。远生自己也奇怪,怎么没事人一样。他抽着雪茄,望着窗外,既庆幸又激动,事先想像的苦恼一下子没有了,心想莫不是在日本的几次航海锻炼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船上用餐的时间到了。
他信步走到餐厅,也许是饿了,食欲极好,吃得很多,过后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回到室里,年轻人也醒了,脸色比先前好一些,半躺着。远生关切地问他想吃点什么?年轻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了声谢谢。虽然晕船有些狼狈,仍不失温文尔雅,举止说话有板有眼。远生对他很有好感。
轮船又行了一天,远生除了躺在铺上睡觉想事,就是去吸烟室抽雪茄,去餐厅用餐。饮食自若,起居正常,没有丝毫不适。先前与船上的海员闲谈,说是有些人现在不晕,待船驶入太平洋后风浪更大,也可能会晕船。让远生多少有些顾虑担陇。从这两天的情况看,自己已完全适应了。同室的小伙子反应也在减轻,不像刚开头那么难过,也能吃饭,到处走走,话也多起来。
远生已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张,叫张肇元,毕业于圣约翰大学,英语讲得很流利,衣履整洁,彬彬有礼,有绅士风度。像张先生这样的人物在北方不多见,在南方尤其是上海往往能遇到。远生想,兴许这是南方教会教育发达,官僚风气轻微的原因吧!远生与这位张先生相处,觉得他文明礼貌,素质很高,可谓模范市民。一言一行,既尊重他人也很自重。
张先生执业于汉口元丰蛋厂公司,此次赴美为发展贸易。出于职业习惯,远生问及蛋厂的情形。张说,蛋厂的业务就是收买鸡蛋,用机器分滤蛋黄和蛋白,分别装入罐头。蛋黄作食料,蛋白可以作假象牙等各种制造品。每年百分之八十的产量由俄国输入土耳其,百分之二十由中国、日本输出到其他国家。现在欧战爆发,物价急剧上涨,以前蛋白每担百斤,价银七八十两,现在已经涨到约一百一二十两。张说,做这一行利极大。现在俄国参战,产量受到很大影响,如果我国能乘机努力,凭咱们的丰富货源,就可以大盛其道,取代俄国,成为此行业中的龙头老大。远生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利润?”张说:“主要是内地鸡蛋价格很贱。以前大批量都由德国人垄断经营,后来国内浙江觐县有个姓阮的,在许州开设了专厂做此生意,每年贸易额约四十五万,雇工人约二十余万。我这次赴美就是要同美国人直接交易。因为美国领事说,中国从来没有人以贸易商人的身份赴美的,所以我就只好以旅游的名义前往。
得知眼前这位同室的旅伴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记者黄远生,张先生非常兴奋。他本来就对记者这一行感兴趣,也很爱读报上的文章,所以两人谈得很投机,话题也很宽泛。
张先生好奇地问远生,记者怎么当,新闻怎么写?远生笑着告诉他:“跟你做贸易一样,当好记者也不容易,要下一番功夫,具备几个条件:脑筋能想;腿脚能奔走;耳能听;手能写。能想就是要有访查新闻的种种素养;能奔走,就是三教九流广泛结交朋友,能探知各方面的线索,及时采访;耳能听,就是闻一知十,闻此知彼,由显达隐,由旁得通;能写,就是刻醯叙述,不溢不漏,力守绅士态度,尊重彼此的人格。比如我作一篇通讯,提笔就来,一点也不费力,费力的是一一搜集材料,最好直接由自己得来,与事主对证明白,才可相信,才去评论,偶然也有听错的时候,获得事实真相后,立即更正。切记不说假话,不说空论,不存成见,无论亲疏,一视同仁,不可因为熟人气味较近而戴有色眼镜。
“您在日本学的法律,又曾经干过律师,据我所知,在欧美东洋,律师也是很吃香的,地位受人尊崇,你最后为何放弃了?”张肇元不解地问。
远生的神情忽然有些凝重,看了张肇元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记者兼律师,本来没什么不好,但律师在法治国家才能施展抱负,可拿现在国内的情况,民国成立也有几年了,司法独立了吗?根本没有,打官司还不是因人而异,以言代法。另外,社会上能理解律师工作性质的人有多少?在许多人眼里,律师就是助恶。比如我过去为陈壁、为王纯案辩护,都多受国人指责,骂我为何左袒恶人?这样的一个社会氛围,律师怎么当?还有律师业内部品质太杂,鱼龙相混,弄得律师的名声比前清的讼棍好不了多少,政府的概念也依然是律师和讼师一样,包揽官司,滋事扰民。社会攻击、政府压制摧残,我国的律师制度,快要被铲除且尽,真令人痛心。所以,虽然我觉得本人只是一个不够律师资格而冒昧登录的人,但我始终坚信,国家之兴,是由于法律思想的昌明。人才之盛是由于社会职业的发达。今日律师现状,虽然未能如理想所期望的那样完美,但律师制度不应因此摈除。以前我曾专门致书政府,就律师问题,说古人论秦以不养客而亡,今客有不待国家之养而自养的人,奈何禁之?可是现在偏偏就有人控有权力,以断绝社会生利自养之途为快事,你能怎么样?”
远生喝了一口水,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把胸中什么东西压下去。接着又说:律师不好干,新闻记者又如何?记者自称是舆论的代表,游食四方,又自为美誉以赞,说自己是社会耳目喉舌,其实物象极繁,耳目极简,你的所见所闻,都是你主观的认识,而不是事物真相,况且其社会万有,心理复杂,你的耳目哪能了解得那么全面,就好像你只知道盗贼可诛,而不知其亲人死在床上,悲苦无告,作善不报,怀才不用,没有办法,就取猾吏豪门的唾余而养活;你只知道世界英雄豪杰可敬,而并不明白背后却存在黑幕的罪恶;你指天画地,论列云云,显得智慧超群,却不想你说的有些话天真得连孩子都在一旁笑话你。有时自问当记者若干年,真是一大作孽之事。以今日的报纸作法律,可以将一无辜善良的人,凭空诬陷,使其成为举国都说可杀的人,而且一人杜撰,万报誊写,社会心理薄弱,最容易被欺骗蒙蔽。我给你讲一件事:
那是民国二年八月,北京突然盛传有名的戏子金玉兰被执法处枪毙了,越传越神,各小报画报都在描摹其临刑时的悲惨情景。金玉兰的声色技艺,倾绝一时,可以说“一奏曲声动京城”。听到她被杀的消息,全北京的人真以为一缕香魂已随南北枪炮声葬送。万口一声悲,有名士为诗以哭:“今世居然杀美人。”
因爱好戏剧,我当然也在悲痛者之列。那时关于金玉兰死因,说法无数,个个凿凿。一种说法是,金玉兰有一个相好,后来二人反目成仇,她便诬告其人而致死地。金的情人死后,其家人不服上告,金玉兰因反坐而死;另一种说法颇有政治色彩,说金玉兰认识一位革命党人,此人怀里揣了二枚炸弹,到处扬言,一枚炸弹用来炸死袁总统,另一枚炸弹留给自己牺牲用。金玉兰因被其株连而死。可仔细一分析,觉得这些牵强附会的传说,像是红线女或公孙大娘传记的现代翻版。还有一种更玄的说法,与金玉兰同班的一位当红女演员声色相貌与金玉兰不相上下,可技艺总赶不上,出于忌妒金的声名,她就对某贵公子讲金的坏话,诬陷金是女刺客,金玉兰因此被捕枪杀。真是众说纷纭,各具剧曲小说之妙。
也有好事的,一定要证实此事。像我所认识的一位朋友就专门去询问有关官员,答复是并无其事,而言者不衰。又过了些日子,又传金玉兰根本没有死,在天津演出小上坟等剧。但马上就有人说,那是另一个金玉兰。直到有人从天津寄来戏单,证明确系如假包换的金玉兰,谣传才彻底平息。
此事让我曾生出无尽的感想:一是当时中国二次革命失利,孙文、黄兴等人流亡国外,世人漠不关心,却独倾心于区区一红粉,足见美人的价值;二是京津间距数百里,有火车相通,而讹传能绵延旬月不解,足见国人好谣而轻信;三是如今造谣,就能附会编故事,由此可想,一部二十四史中,有几句话是真的?我们新闻记者,以耳当目,更不如当场作戏者有价值了。
所以从学生到记者,我觉得自己所从事的种种职业,无论是记者还是律师,都不好干,也没干好。前清时做新闻记者的,有时还能指斥乘舆,指斥权贵,好像是无所谓法律规定与否,有的是自由。到了民国,人人争取自由平等,也很想尊重法律,按规则行使自由,但发现得到的自由反而还不及前清。难道中国就只容无法律的自由,而不容有法律的自由吗?就算法律规定了极其宽松的自由,就我个人而言,也愧为新闻记者,试想,利用职业,凭臆造论,吠影吠声,除了伤人,更易败坏国家大事。
远生觉得言犹未尽,继续说,在上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从学生到现在,自己所从事的种种职业无一可道,实在是由于自身的弱点无法克服,对社会势力的抵抗力太弱。如果自己是豪杰之士,那么官、政客、新闻记者、律师,什么职业不能干?就因自己资格不完备,患得患失,抵抗力不强,才无一事可为。今后立身行事,一句话,叫无欲则刚。
听到这里,张肇元安慰远生:“先生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记者的处境有时也很难,说白了,手无寸铁,无权无势,文弱书生一个。有些事真是无能为力,何必太自责呢?”
远生感激地望了张一眼,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有时我真后悔,自己从前随波逐流,妄谈国事,自欺欺人。想起来,毕竟误于为人之学,现在才认识到,做人为第一义,爱国为第二义。
今日方认识到,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应以改革为第一要义。要想改革国家,必须改造社会;想改造社会,必须改造个人。社会是国家的根柢,个人是社会的根柢。国家,我不必问;社会,我不必问;他人,我也不必问。必须先问自身,我自身不能为人,怎么能责他人,责国家与社会。那么,我自身不能为完整的人,原因何在?我想就是因为理欲交战,有欲而不能刚。”
回顾自民国以来的四年,作为记者,自己一直关注国情国运,力图超然于党派之上,为振兴国家而呐喊,最担心的是列强瓜分中国,最忧虑的是亡国,为爱国而爱袁公,总是寄希望于袁总统,并坦率地发表忠告。可结果怎么样呢?
远生的这些话,使得船舱里的气氛更沉闷,他和张肇元的脸色也显得黯淡。
沉默了片刻,张肇元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您说袁总统真的要当皇帝?中国的总统感觉比西方的皇帝权力都大,他现在当总统,唯我独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