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那边又给他打电话,说是文章的态度暧昧,分量太轻,袁总统很不满意。
●万事俱备,就缺你这位帅才来当主笔。薪水的事情好说,一个月五百块银元,嫌少还可以商量。
●“薛大可,你想以五百块大洋买我的人格,当复辟的走狗不成!”
●不能再迁就了,北京是待不下去了,自己只有出走一条路。
●在上海所见的人物是另一类,虽然他们敬业之风远远超过京师,但这些人做事洋派,唯利是图,浅薄得好像其脏腑一一都在爱克斯光线中。
●此后当一意做人,以求忏悔居京数年堕落之罪。
●梁漱溟说,康南海先生曾经到过卧龙寺,竟将寺中珍藏的部分佛典径自携走据为己有。
●我为什么要当律师呢?就想维护平民的权益。当年我东渡扶桑,入东京中央大学攻读法律,那时日本已仿效法国建立了律师制度。
这几天远生颇为焦虑。公府里内史夏寿田给远生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吓了远生一跳,居然是要他写劝进的文章。夏内史在以往的采访中给过他很多关照,有些交情,但因为这些,就让自己去投帝制的赞成票,远生觉得怎么也不能接受。可是如何答复?筹安会的事现在已成公开的秘密,袁世凯的态度明白人心里也都清楚。倘若硬性拒绝,一来可能招致大祸,自己一个文弱书生,拖家带口,如何应对;二来夏寿田这边也总要说得过去。想来想去,不知如何下笔。曾经下笔千言,一挥而就的他,面对这样的要求,怎么也憋不出来。不想那边一个劲地打电话催他,已不容远生多想。他煞费苦心地作了一篇似是而非的文章,自己看了又看,觉得良心上的负担轻了一些。
“远庸兄,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林志钧见到远生憔悴的样子,吃了一惊。远生把自己刚写的文章连同内史的信都给了自己的挚友。林看完信,又看看远生,欲言又止。二人默坐了一会儿,远生悠悠地说:“宰平,我实在是想不出法子,对夏内史又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只得用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搪塞。”
林志钧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猛地走到远生面前:“远庸兄,这种事是要担名声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关节操、人格,我认为总是不作最好。”远生听了,脸一红。呆了半晌,艰难地说:“我们当记者的,说白了书生一个,有时身不由己,只要是明白人,横竖总会体谅的。我把文章再改一改,总之良心上要过得去。”
跟林志钧分手后,远生回去又把文章的最末一段修改了一遍,然后誊清了。第二天,他把文章交了差。不料,很快,公府那边又给他打电话,说是文章的态度暧昧,分量太轻,袁总统很不满意,要远生重写。这一来,远生觉得自己已无转圆的余地,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他痛苦地想,这是他一生中面临的最不幸的境遇,也是他人格上争死活的最后一关,没有退路了。
恰在此时,远生接到薛大可的请柬。想起前些天,薛大可告诉他,让他做亚细亚报上海版的主笔,他竟然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下来,真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今天又接到薛的宴请。算来都是新闻界的同道,却谈不上太深的交情,况且薛是《亚细亚报》的经理,谁都知道,亚细亚报是公府的机关报,袁大总统的留声机。近来又因古德诺的文章和筹安会的事,弄得满城风雨。他今天请自己吃饭,不知为了何事?远生觉得这顿饭不那么简单,再加上劝进文章的事,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但不去又怎么推托。薛大可亲自设了家宴,怎么说也是一种礼遇,以自己的爽快,怎么说也难以拒绝。所以他收拾停当,叫了一辆东洋车直奔薛宅。薛大可倒是没请别人,专候远生。
酒桌上,薛大可—个劲地称赞:“远庸兄,当今北京的新闻界,无论怎么数,你也该坐头一把交椅。以兄的豪气干云,气魄宏大,像‘不党之言’,‘警告三大势力’这样的文章,全北京除了兄,何人能写出?”说着,薛大可顺手拿起早已放在几案上的几张旧报纸和杂志,翻了又翻。远生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薛大可已经大声念了起来:
“记者虽然是不党主义,但也知法治国不可无党,因此我实在不想把神圣高尚政党的名词致为万恶的傀儡,只是觉得今日必须有超然不党之人主持清议,发出忠告,其言无所偏倚,也许有益于滔滔的横流于万一。记者当然不是其人,但有志于这样做……。”“大手笔,大手笔啊!”薛大可边说又拿起另外一份:
“警告袁总统、国民党、进步党三大势力。我主张大众齐心一意,专从中华民国的前途着想,对三大势力作平等观。我认为国民党以极好的基础,本来可得全国之信仰。却以种种自杀政策坠丧,得此一极一良的一段落之结果,不但使与国民党有关系的入言之痛心,即是爱惜国民党基础的局外人也不能不为之叹息!国民党弊在盲动,进步党弊在疲软;国民党急进、空想、夸张,有团结而无指导,党有中坚而健全分子太少;进步党保守、拘牵、委靡,议论多而太不团结,无中坚而平等分子太多;国民党有将来而无现在,进步党似有现在而无将来……。”
好不容易等薛大可念完,远生刚要说话,而薛像是意犹未尽,殷勤地劝酒、布菜,端起杯子跟远生干了一下,然后又说:“远庸兄,看得透,看得远。你的大才还没有展布啊!”远生心里琢磨,看样子此公是有备而来,连自己早些时候发的文章都煞费苦心地收拢搬了出来,绕这么大的弯子,不知要做什么,只好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谦让,哪里哪里!不料薛大可忽然正色道:“民国这几年,政局不稳,公事糜烂,毛病就出在体制上。老兄早有先见之明,薛某不得不佩服。”说完,他仰脖又干了一杯酒,夹一口菜嚼嚼。接着说:“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看到远生没表态,薛大可即露出神秘兮兮的样子:“最近大总统找过我,对报纸的事极关注,希望亚细亚报尽快扩大影响,往南方发展。特别是上海,尽是些洋人的声音,再不就是和公府不对调门,捣乱。因此亚细亚报上海版的事要加紧办。这不,远庸兄,就为这事,前一阵我专程去了一趟上海,经费也已落实,筹备工作也差不多了,现在可说是万事俱备,就缺你这位帅才来当主笔。”薛大可说到这里猛地打住,意味深长地望着远生笑。
远生放下筷子,推托道:“这事我还没有想好……”薛大可大口喝下一杯酒,放下杯子哈哈大笑:“远庸兄啊远庸兄,你是聪明人,我这样虚位以待大贤,全北京除了老兄,谁能当此大任?老兄总得给我个面子吧!”远生又要推辞,被薛大可打断了:“远庸兄,薪水的事情好说,一个月五百块银元,嫌少还可以商量,你就不要再推三推四的了。”说完又亲自给远生斟满一杯酒,借倒酒的工夫,对远生低声耳语:“国体将有大的变动,不久大总统就会有非常举措,脱离现位置更进一步。凭老兄这支横扫千军的笔,报纸上的事如果办好了。替大总统出了大力,你就是开国第一功臣呀!”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在远生听来,就像是晴天霹雳。什么总统再进一步,那不就是要当皇帝吗?开国功臣,现在是民国,不知又要开什么国?难道要复辟不成。怔了半天,远生好像才明白过来。今天果然是宴无好宴。想到这,他啪地一拍桌子,弄翻了酒杯,厉声质问道:“薛大可,你想以五百块大洋买我的人格,当复辟的走狗不成?”薛大可见远生发怒,赶紧赔着笑脸说:“远庸兄误会了,岂敢,岂敢!”薛的话还没说完,远生已拂袖而去。
远生回到家,把夏寿田的事和薛大可的事联系起来,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已无法置身于外。他点燃一支雪茄,吸了灭,灭了再点,“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一个劲地问自己,痛苦地喃喃自语:“不能再迁就了,不能再迁就了。北京是待不下去了,自己只有出走一条路。”想着想着,眼泪夺眶而出。
9月3日清晨,林志钧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看到来人是黄远生,林立刻意识到肯定发生了大事。因为远生向来晚睡晚起,今日一大早突如其来,神色紧张。还没等他开口,远生就说:“宰平,那些人当真要与我过不去,消息甚确,我只有走,北京是待不下去了。”林志钧想劝他,又想不出合适的话,便说:“有没有别的办法?”远生叹了一口气:“万物中最尊贵的东西莫过于意志,人各有其独立的人格,人格就是自己的价值,除非丢了人格去迁就他们,否则还能有什么法子。”说完,对林志钧拜托了一些家中的事,便匆匆告辞。他家也没敢再回,就直奔前门火车站。
汽笛一声大吼,列车徐徐地驶出北京站。正阳门灰色的背影越来越淡。远生看看同车厢里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这才如释重负。但其复杂的心绪如同秋日纷乱的落叶。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落到今天这么个不到时候的结局。
列车离北京越来越远,远生这才有了一种脱离虎口的感觉。不过,与《亚细亚报》的关系还须尽快登报声明才是,启事的内容一定要写得明确。他想着想着,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远生到上海已是9月5日,所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跑报馆,登启事。在他到达上海之前,上海《申报》已在头版显著地位登出了本报反对帝制的启事,启事中说:“此次筹安会之变更国体论,值此外患无已之时,国乱稍定之日,无端自扰,有共和一日,实难赞同一日。”而与此同时,亚细亚报沪版却大登聘请黄远生为主笔的预告,并有上海各大报转载。远生一见,不顾劳累,赶紧将自己的启事给报馆送去。果然第二天《申报》、《时报》就登出了黄远生启事:鄙人现已离京,所有向曾担任之申报驻京通信员及承某君预约上海某报之撰述,一概脱离。至鄙人对时局宗旨,与《申报》近日同人启事相同。谨此告白。
远生要《申报》将这则启事连续刊载到9月14日。
办完这件事,远生到街上转了转,放松一下。当下急切的事就是找一个安身之处。长期住旅馆,既不方便,也不是办法。见街头几个报童叫喊卖报,他要了几份报纸,先看申报,自己的启事已完整登出。又看了其他几份报纸。他特意翻了翻《上海亚细亚报》,发现该报广告栏中仍将他列为该报“总撰述”。远生十分生气,心想这件事还需要澄清。
因此,待到申报连载完自己的启事,远生又要求在该报广告栏中刊布《黄远生致亚细亚报馆书》:
亚细亚报诸先生鉴:远以国体问题与贵报主义不合,故于贵报未出版之先,即已在京沪各报声明脱离关系,乃贵报前数日尚未将广告中贱名撤销,应请将此函登人,以清界限。此请大安!
黄远生启
刚办完这件事,远生又见到《大陆报》载有他在《申报》宣言与《亚细亚报》脱离关系的报道后,随即致函《大陆报》声明:今读贵报,见新闻栏载有上海亚细亚报总主笔黄远生已在《申报》宣言与该报脱离关系,并称其宗旨与申报相同,赞成共和等语。以上所载于事实尚未能明切发挥,故不得不稍具数言,藉资更正。鄙人当筹安会未组织之前,虽曾允许担任《上海亚细亚报》编辑之职,然自国体问题发生与该报之态度发表后,即立行辞职出京。同时于京沪各华字报声明其事。在《申报》及《时事新报》第一次登载时间为9月6日,而《亚细亚报》出版则在10日也。鄙人脱离该报既在该报出版之先,则鄙人与该报有关系之说,可见绝对虚诬矣!
黄远生白
应远生要求,《大陆报》还在黄远生的函末加上了这样一段按语:以上为黄君来函。本报闻黄君友人某言,黄君虽于数月前应允担任《亚细亚报》主笔事,近日筹安会活动后,知该报宗旨鼓吹帝制,与黄君宗旨不合,故不愿与闻。此次来沪,实为避免《北京亚细亚报》责其履行前约起见。抵沪后,即在本埠若干华字报上载其宣言。9月6日即已再现其宣言,即表示其与此新出版报纸无关系也云。
9月18日,申报又在来函栏以《黄远庸致大陆报函》为题,全文转载这封信及按语。
连日来,远生不断公开在报端多日发表声明,实在是冒杀身之祸,但他内心深处,真不愿为帝制充当吹鼓手,所以才不计后果以此昭告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