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静静地听着,顽皮的香雪也难得乖巧地站在一旁竖起了耳朵。此刻,深蓝色的大海出奇的幽静,血红色的天空像大山一样压着地平线,飞鸟也挣扎着张开双翼,飞向了远方。一股难言的悲伤从心底蔓延开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阿南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悲伤是一种瘾,如影随形,悲伤是一条逆流而上的河,一旦决堤,便会肆虐成狂。“姐姐,你怎么哭了?”香雪扯着阿南的衣角,把身体往里缩了缩,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抖了抖手中沉甸甸的贝壳,“哗啦”一声倒了出来。顿时,五颜六色的贝壳布满了沙滩,连昏昏欲睡的夕阳也来了些许精神,给它们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姐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你看,这些贝壳多漂亮,都是我刚刚捡到的!”香雪像一个精明的小商人一样,熟练地捡挑着其中最漂亮的几只,不停地举起来讨好夕子的欢心,“你看这只,上面有好几种颜色,像我上次在动物园看到的孔雀尾巴一样漂亮,还有这只,有我家的盘子那么大,你再看这只金色的——”香雪呆呆地望着夕子的脸庞,声音嘎然而止。
两颗晶莹的珍珠顺着夕子的脸庞,悄然落地,铿锵有声。带走的,是一只美丽而忧伤的灵魂。阿南皱起了眉头,感觉脑子一团雾水,她这是怎么了,说流泪就流泪,一点征兆也没有。
“哥哥,姐姐她怎么了!”香雪悄声对阿南说。
夕子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迅速擦干眼泪,谦意地道:“对不起。”刚说完,眼泪又溢满了眼眶,忍住泪水,忽然睁大那双楹满泪水的眼睛,转向阿南,目光炽烈而倔强,“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好看吗?”“很……很漂亮!”阿南一阵语结,转过头去,不敢直视她那古井一样深遂的眼睛。刹那间,脑海中似乎抓住了什么,稍纵即失。
“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像一个晴天霹雳击在阿南的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阿南仔细瞪着夕子的眼睛,明亮、清澈而美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的一切,终于明白了。
“很惊讶吧?”
“对不起,我们刚才……”阿南一脸谦意。
“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知道。”夕子已止住了眼泪,做出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勉强笑了笑,“半年前,出了车祸,醒来后就成这个样子了,医生说视神经淤血,眼部组织良好,可能调养一段时间就会恢复,也有可能,”夕子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一辈子都看不见。”
“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南坚定地说。
“姐姐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海,捡贝壳,好不好?”香雪也安慰她。
“谢谢,希望会有那么一天。”夕子激动之下,眼泪就要往外涌,不过却没有了刚才的忧伤。抹去眼泪,展开一张灿烂的笑脸,“其实,我本该很高兴,好久没有人和我聊天了。”
气氛开始融洽起来,几个人都露出了微笑。夕阳已经悄悄落下了山坡,几颗顽皮的星星,躲着妈妈,偷偷地跑了出来,在天边好奇地眨着眼睛。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夕子,天不早了,回家吧,你姑姑已经去做晚餐去了。”一个中年妇人从人群中娓娓走来,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我知道了,阿妈!”夕子挥手向她回应着,等母亲走近身前,夕子兴奋地向她介绍,“这是我刚认识的两个朋友,人很好的。”
“伯母,您好?”阿南礼貌地向夕子的母亲打着招呼,“海边路不好,我送你们吧!”不等她同意,香雪就配合地蹦到她身前,甜甜地道:“阿姨,您今天真漂亮!我们在前面给他们带路!”拉着人家的衣服就往前跑。这边的夕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阿南也开始发蒙:这是哪跟哪?这小妮子也不会换句台词。
中年妇人倒很高兴,一点也没有平常女人的娇羞之态。她似乎很喜欢女儿刚认识的两个朋友,和善地说:“那就麻烦你们了。”然后跟着香雪向前走去。
“夕子,我扶你吧!”阿南说话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拘束。
“嗯。”夕子轻声回答着,伸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掌,低着头,略微有些羞涩。
阿南赶紧接过她的手掌,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她的手很白,像在牛奶中浸泡过一般,入手之处,柔弱无骨,像一滩水,凉凉的,滑滑的。
路上,阿南问她:“你家不在这里吗?我们这儿很少有你这种气质的女子。”
“那你是说我比你们这里的女子好呢,还是说我不如这里的女子呢?”夕子抬起头,灼灼地“看”着阿南,似乎很期待她的答案。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这儿很少有你这么清雅脱俗的女子。”阿南一阵心跳加快。
“真的吗”夕子的样子有些调皮。
“真的真的!生在海边的女孩皮肤没你的细腻,光泽也没有你的鲜亮。”阿南有些紧张,生怕一句不对,又惹她不高兴,不禁开始后悔,怎么扯到了这个话题上。
“咯咯……”夕子偷偷地笑了起来,“你那么认真干什么?我逗你的,大笨蛋!”停顿了一下,正色地说说,“我是草原人,阿妈也说海边的风太烈了,偶尔待一段时间还好,时间长了对皮肤不好,不像我们大草原,风儿怎么吹都是柔柔的。我们那儿的阳光也很充足,所以草原女儿的皮肤都很光泽。”她又补充说,“不过,今天的海风还不错,吹在脸上很舒服的那种感觉。”
“大草原,哪个大草原?”阿南有些吃惊,没想到夕子竟是草原人。
“呼伦贝尔大草原,全内蒙水草最丰茂的一块土地。”夕子自豪地说。
“那里一定很美吧?是不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阿南激动地说。
“咯咯……”夕子又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你们汉人怎么都这么说,就只会这一句话么?”
……
一路欢声笑语,很快便离夕子姑姑家门口不远了。夕子有些不舍地说:“阿南,今天好开心,谢谢你!”忽然感觉有些伤感,低下了头,欲言又止。片刻后,夕子鼓足勇气说:“以后,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你……你明天有空吗?我带你去散心。”阿南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有。”夕子赶紧回答,生怕阿南反悔似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像一朵皎洁的山茶花。
送走夕子,回到家里,月亮已经悄悄地攀上树梢,静静地泄着银辉。香雪好像忘了对阿南的诅咒,早早地进入了梦乡。阿南坐在窗前,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今晚,注定无眠。
第二天,香雪去了老家,阿南如约带夕子到郊外散步,手牵着手,看起来很温馨。夕子告诉他,昨天睡得很香,很久没有这么睡过了。阿南说自己也是。
夕子说:“我喜欢在户外,因为,很多时候我最想知道的是白天和黑夜的概念。当阳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就知道白天来了。有些道理谁都知道,却只有亲身经历后才能真正明白它的含义。就像阳光,多么普通的东西,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真正失去的那一天,再想重新温存那种感觉,是多么的可悲。”
“别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噢——对了,你怎么想起到青岛来了?”
“我心情不好,姑妈说海边的空气不错,在这里还可以认识天南海北的朋友,阿妈就带我到这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就和你认识了。”
“看来,我们很有缘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沉浸在痛苦中,不如坦然面对。其实,你笑的时候很美,真的。”
“谢谢你。其实,我们草原的女儿都很坚强,我原本也不应该这样伤心的。阿南你知道吗?我本来就要结婚了,他是北京人,家境也不错,这些我都不在乎,重要的是,他抛弃了我,而且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走的那么干脆,义无反顾。他大可不必这样,在我得知自己失明的那天,我们的结局就已经被画上了终止的符号,我已经想好了,出院之后,就找个恰当的时刻和他分手。这是我想过的最好的结局,至少,这样大家心里都比较好受,谁也不亏欠谁什么,至少,这个结局是由我主动画上的。我当时还天真的认为,他肯定不会同意,因为我们曾经说过,即使对方瘸了,跛了,也要相伴一生。可惜我忘了,我既没有瘸,也没有跛。我只是看不见阳光罢了。出院那天,你知道他是怎说的吗?”阿南摇了摇头。夕子有些激动,颤抖着声音说:“他说夕子对不起,我明天就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分手吧!我也不想这样,是我妈让我离开你的。你听,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切,都结束了。”说这些的时候,夕子没有流泪,只是身体不停地颤抖。阳光很浓,却是别人的。
关于爱情,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信念,一但推翻,便少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夕子,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要愈合的伤口,何必再固执地洒上一把盐?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人,总是要生活。看开点吧!”阿南不忍看夕子如此伤心,伸手把她拥在怀里。胸膛并不是很宽,却很温暖,夕子终于忍不住了,泪水泉涌而出。
以后的日子里,阿南几乎天天陪着夕子,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和她在起感觉很开心,而且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离她而去,阿南曾这样安慰自己。
阿南带她到“星巴克”喝冰咖啡,去路边摊品尝各种青岛风味小吃,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耐心地给她解说着各地的风土人情。他们很少谈及未来,因为未来遥远,或者未来对他们来说,太悲惨。他们只知道,现在很幸福,这就够了,足够了。
夕子开始坦然面对生活,并逐渐找回自信,变得开朗起来。她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美丽,把草原女儿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夕子喜欢给他讲大草原上的事情,她说:“我们家有一千多只牛羊,草原的儿女骑在马背上时,像太阳的儿子一样耀眼。我们那儿的天格外的蓝,透明度非常高,躺在地上看天空的时候,有种在摇篮里的感觉。”听得阿南向往不已,暗自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到草原去一趟。他忍不住赞道:“你们草原人真幸福,整天无忧无虑,还有那么多牛羊!”夕子摇了摇头说:“草原人是很幸福,因为我们都深受着大草原。然而,你根本不懂草原,所有的汉人都不懂,其实,草原人很辛苦的,特别是草原母亲!”
自然,夕子是对的,人总是这样,总是向往着未知的远方。
然而,快乐的时光过得很快,等待的只是分离的那一刻。
一个明朗的午后,天空万里无云,连一丝风都没有。阿南带夕子来到了海边,那是他们刚认识的地方。夕子突然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跟阿妈去上海做手术,阿南我好害怕,我不想做手术,我怕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阳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快而矣。阿南好像瞬间失去了什么,一阵心痛。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感觉到,夕子在自己心中是这么的重要。
“去吧,记住,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每天都充满希望,没什么好怕的。”
“阿南,如果有来生,我们生在同一个大草原,我可不可以嫁给你?”夕子偎依着阿南,小心翼翼地说。
阿南突然抱住夕子,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夕子,如果手术失败,就打电话给我,这辈子我来照顾你。”阿南喘着粗气,动情地说,“把眼睛闭上吧。”
“有什么区别吗?”感受到阿南灼热的气息,夕子缓缓闭上了眼睛,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阿南扶着夕子的头部,深深地吻了下去,动作狂野而粗鲁,像两团燃烧的火,炽热而激烈。
良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夕子说:“如果手术成功呢?”
“那,你就把我忘了吧。”阿南嘴角一阵抽搐,像一位落寞的旅人。
“阿南,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善良,最温柔,最体贴的男人!阿妈说,在阳光下被心爱的男人吻过的女人,都会幸福的,腾格里在上,会祝福这些年轻人。”
……
第二天,夕子走了。轻轻地来,悄悄地走,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