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西原借款,我们会发现,其中的交通银行借款,属于稳定中国政府的金融体系,扶植以曹汝霖时任交通总长为代表的亲日派。关于东北的几项借款,无非是借以巩固和扩张他们在东北的势力。山东济顺、徐高铁路借款,目的是把他们在胶济铁路的势力,延伸到京汉线和京浦线。而参战和军械借款其中的电信借款,据西原后来讲,也是军事借款,用于帮助段祺瑞政府编练嫡系武力的,实际上使得日本把手伸到了中国军队和军械制造层面。在中国接受借款的过程中,日本在山东的存驻,得到了充分的加强。日本人甚至在大隈时代尚且宣称要还给中国政府行政权的青岛,设置了民政署。胶济铁路一直牢牢地控制在日本人手里,在德国控制的时代,铁路的巡警队还是由中国人承担,德国人只做顾问和教练,但日本人来了以后,则要求不仅做教练,而且要由日本人指挥,实际上胶济铁路的巡警队,变成了日本在中国的雇佣军。不仅如此,曹汝霖还代表中国政府,跟西原达成协议,允许日本在济南保留“驻扎少数兵员”,但实际上,沿线的日本军队,直到五四运动爆发,依然非常扎眼地驻扎着,人数一点都不少。也许,曹汝霖他们签订这样的协议,依照过去对外交涉的惯例,是在日军占领的既成事实下,一种企图约束日军的不得已的办法。但中国官方的认可,毕竟给日本在山东的存在,提供了合法依据。况且,通过借款,在理论上日本可以借口修建济顺路济南到河南的顺德和徐高路高密到徐州,把手伸到了当时中国的两大铁路动脉,京浦路和京汉路,虽然借款谈判规定了修建这两条铁路参与者的民间性质。但事实上只要有日本人插手,就难以让国人放心。从来在中国存在的所谓日本民间力量,都不是真的民间。这一节,恰是五四运动中,中国人特别感到激愤的。至于插手军械制造和军队事务,这本是二十一条第五号的内容,那时候,日本以武力威胁没有让袁世凯政府接受的东西,现在凭借日元,有的内容也都实现了,段祺瑞编练的参战军,军械全由日本提供,而且一色用的是日本教练。借款的另一个重大目标,是扶植亲日派把持的交通银行,由这个银行主导,推行中国的货币改变,建立跟日元密切联系的金本位中国货币体系。此计划,由于比较复杂,直皖战后,亲日的皖系政府倒台,最终夭折。如果也能如日本所愿实施的话,那么,中国真的要变成朝鲜了。至于在五四运动中为人大为诟病的中日共同防敌条约,如果没有西原借款以来的北京政府亲日氛围,也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中日亲善的气氛,使得日本人在实际上得以步步推进。
大概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大借款背后的问题,因此,跟曹汝霖齐名的亲日派陆宗舆,从一开始就对经手借款心怀疑虑,缩手缩脚,很是不安,担心被人视为“卖国贼”,在代表段祺瑞和徐世昌跟西原签备忘录的时候,战战兢兢的。
事实上,由西原操作的日本政府的撒钱式的“怀柔政策”,背后也有日本自身的需求。自一战以来,虽然日本名义上也参战,但除了趁火打劫占了青岛之外,没有动一兵一卒,而拿下青岛和山东,属于代价很小、获利巨大的买卖。不用出力的日本,一方面借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时,大肆扩张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同时还可以趁交战国打得你死我活之际,大做买卖,两下挣钱大发战争财,此时的日本,其实跟美国的处境相似。只是美国后来还大规模出兵欧洲,而日本一小仗打完,从此变成了供应商。因此,几年下来,日本很是发了些横财。寺内内阁的藏相胜田主计是这样说的,当时的日本出于战争的缘故,“景象极旺,年年有巨额贸易出超。同时在国际借贷方面,国内金融界出现资金过剩局面,有巨额结算超收,积累了大量硬币,这就危害了外汇资金交流。长此放任下去,将使经济严重失调,其结果难保不引起国民经济前途堪忧虑的局面”。为了解决过剩资金的出路,日本只有两条可走,一是加紧对外投资,另一条就是赢利性的借贷。显然,在这种借贷,不仅可以算经济账,更可以算政治账。后来,虽然由于中国政局的动荡,借款担保不可靠,很多笔借款实际上没有还,但在政治上,却收获颇丰。不过,这种政治上的收获,最终激起了中国另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弹。五四运动,从某种意义上,就是这种反弹的大爆发。而巴黎和会上的中国外交失败,暴露了日本真实用心,给了这种反弹,一个展示的机会。
日元背影里的两件大事
当段祺瑞扫荡了张勋的辫子军,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原来的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而黎元洪也退位回到了天津租界做他的寓公。所有的障碍荡然无存,对德宣战,加入协约国做小兄弟,不再有任何阻碍。于是,顺顺当当地,北京政府对德宣布进入战争状态。除了对德奥在中国的官方人士做象征性的圈禁,总税务司暂时停止了对德奥两国庚子赔款的支付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据当时管理德国战俘营的人回忆说,当时收拢了近百名所谓的德国战俘,每日好吃好喝好招待,一日三餐西餐,“用餐时摆的排面像大餐馆一样讲究”。想要外出,也敬随尊便。参战与否,跟各地军阀没关系,跟北京政府似乎也没有多少关系,倒是跟某些地方,比如山东地方的老百姓有点关系——大批活不下去的青壮年劳工,通过当时英国控制的威海,被半骗半收买地装上了轮船,送到欧洲战场去挖战壕,修工事,送弹药,一不小心,就做了炮灰。这种事在中国宣战之前已经有了,宣战,给了这种变相贩卖“猪仔”的行为,一个最好的合法借口。
原本就没有打算出一兵一卒的北京政府,却要编练参战军。讨伐张勋的经历,让段祺瑞痛感手头没有嫡系武力的难堪。有了参战的借口,用日本人的钱和武器,编练一支直接掌握的武装,再好不过。于是,再造共和的段祺瑞,复任不久,就主动退下来做了参战督办。一直到五四运动爆发,段祺瑞都顶着这个“督办”的头衔,只不过一战结束后,参战督办变成了边防督办。这个督办,名义上直属于总统,但期间的先后两任总统,冯国璋和徐世昌都管不了。徐世昌自不必说,他是段祺瑞一手捧上去的。冯国璋按理说应该是个有实力的军阀,有长江三督,江苏的李纯、江西的陈光远和湖北的王占元做后盾。但是,蹲在南京做副总统的冯国璋,拥兵东南,势延长江,可以不时地弄出点动静来,让段祺瑞难堪,但进了北京代替黎元洪做了总统,尽管也带了一师人马自卫,但在北京这个段祺瑞的势力范围里,大体上却像进了笼子的鸟,不劳段祺瑞出马,一个小徐就把他控制得死死的,基本上是要东则东,要西则西。长江三督,只有李纯比较忠心,也远水不解近渴,其实也不敢前来给老主公送水。冯国璋自己,虽然事事都被老把弟段祺瑞牵着鼻子走,但绝无决裂的胆量。毕竟,北洋派一体的神话,那时候还在维持。实在被逼急了,冯国璋也乘车南逃过一次,但是到了安徽,就被接到命令的安徽督军倪嗣冲截了下来,死活不让总统过去。手上有一旅卫队的大总统,硬是不敢冲出一条血路,杀将过去,只好乖乖地回来,依旧在中南海做傀儡。因此,段祺瑞这个督办,实际上是北京政府的太上皇,他有权给内阁各部下指令,而各部大小事务,包括总理,在禀报总统的同时,也得禀报督办,各地上报公文,第一位写总统,第二位就是督办。
督办虽然在1917年底就位,但参战军的筹备,却一直拖到1918年的8月才启动。由于筹建参战军的经费,日本方面允诺提供,这大半年的时间,都耗费在中日之间相关的交涉上。等到参战军开始编练,那边的欧战,已经进入尾声,地球人都知道仗快打完了。好在,参战军本来就不是为了参战的,欧洲那边战事告终,中国这边却紧锣密鼓地编练军队,一丁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1919年1月,3个师的参战军正式成立,第一师驻北京北苑,师长曲同丰,第二师驻济南,师长马良,第三师驻北京南苑,师长陈文运。其中,第二师的师长马良,在五四运动中,是一个大大的反面角色。跟湖南督军张敬尧一样,都属于给段祺瑞添乱抹黑的主儿。
参战军的编练,是日本军队的翻版,不仅经费来自日本,军队的编制是日式的,教官是日本派来的,武器装备也全部采用日本的,连拖炮用的马,都从日本进口。从晚清到民国,国人军事现代化,初学普鲁士,后学日本,本不奇怪。那一时期中国的很多军校、讲武堂,连校舍都模仿日本士官学校,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中国学生,按道理学的只是如何做士官,兵头班长,结果回国之后,都当了将军。但是,像参战军这样,武器装备、军队编制加上马匹军装,从头到脚由日本方面主动包揽下来的军队,还是第一次。大方地出钱出人出力的日本人,特意强调,新编练的参战军,“须有国家性质,将来可备中央自由调遣为断”。意思就是说,参战军以后就是中国的中央军。当时,皖系即中央,至少皖系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所谓中央的军队,就是皖系的嫡系军队,也就是段祺瑞的私军。参战军队一个旅长在队列讲话里说:“军队就好比是狗,主人让我们咬谁我们就去咬谁。”当然,参战军的主人不是国家,更不是人民,理所当然,就是段祺瑞。
参战军编练成军之后,由于仗早打完了,还叫参战军不太好意思,段祺瑞遂将之改成边防军,自己依旧做着督办,即边防督办。不仅如此,还让小徐另编了西北边防军4个混成旅。段祺瑞一跃成为中国军阀中嫡系武力最庞大、装备最精良的一位,而且把持中央政府,挟天子以令诸侯,极大地刺激了他久已有之的武力统一的野心,更加坚定了他原本已经在推行的武力统一政策的决心。
尽管段祺瑞是武人,但也深知,在政治舞台上演戏,有武戏也要有文戏,武人唱武戏,文人唱文戏,文戏就是选举新的国会。张勋复辟,经黎元洪之手解散了第一届国会,罪名虽然由张勋和黎元洪两人来担,但最大的得益者,却是段祺瑞。没有了国会的掣肘,背后有武力靠山而且掌握了内阁的北洋之虎段祺瑞,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挡住他意志的施行,这就是为什么代理黎元洪做总统的冯国璋并非像黎元洪那样无权无勇,却根本不是段祺瑞对手,只能乖乖地做俘虏的缘故。解决张勋之后,段祺瑞跟梁启超、汤化龙的研究系合作,组成了临时参议会作为临时代议机构,但是,根本的解决,是选出一个听话的国会。
段祺瑞想要一个听话的国会,而研究系想要在未来的国会中成为第一大党,两下同床异梦,但从表面上看,却是同一个梦。后者设计选举方案,前者下本钱操办。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皖系另起炉灶,第二届国会选举开锣。具体操办者,是段祺瑞门下第一号谋士兼大将徐树铮。
徐树铮,字又铮,江苏萧县人,秀才出身。在民国史上,人称小徐,以区别于徐世昌。小徐很早就跟着段祺瑞为记事幕僚的一种,很得段的赏识。段自家做了统制师长之后,特意把他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学习军事,在辛亥革命的前一年学成回国,成为国内还算比较稀罕的日本士官生的一员,遂成段祺瑞的第一号谋士兼大将,段祺瑞对他言听计从。皖系参战军第二师师长陈文运回忆说,在段祺瑞当家的那段时间,有什么事,向段请示,段总会说:“找又铮去。”只要徐树铮这个关口过不去,什么事也办不成。不过,得到段祺瑞如此信任的小徐,的确有才。客观地说,小徐在民国诸将领中,文才无人能及。他跟当时名儒柯劭忞《清史稿》的主力编纂者,《新元史》的作者、姚永朴近代诗人、林纾即林琴南,近代西方小说的头号翻译大师,都有交情。他喜欢昆曲,谈不上顾曲周郎,但也喜欢唱一口。徐一士徐致靖侄子,近代有名的文人说他“有儒将之风”,“其文及诗词,颇有功候,不乏斐然之作,不仅以人传也”。《近现代词纪事会评》收录他《金盏子》词一首:
风雨龙飞,望蓟门烟树,九边雄阔,鹅鸭起军声,偏无道民心,老僧能说。那知画里功名,早客空飘忽。休更问,金陵大功坊畔,柳花如雪。销歇。吊勋阀,揩倦眼,纵横王气竭。无人愿骑战马,难重遇、天生病虎侠骨。坐看万里江山,只春风鹈鴂。泉寒悄,谁管细雨侵帘,燕子愁绝?
读起来,还是很有气势。值得一提的是,在五四运动前,北大新文化运动诸将跟林琴南打笔仗,林老先生气不过,写小说《荆生》,希望一个伟丈夫出面,把北大的这些“妖魔鬼怪”都干掉。人们都说,林笔下的这个伟丈夫,意中者就是徐树铮。但是徐树铮并没有应老友的呼吁,出来插上一脚。当时人回忆说,其实徐树铮不是一个蛮横跋扈的人,见人满面春风,彬彬有礼,从不当面让人下不来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