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自甲午之后,日本的国势蒸蒸日上,但想要在一战之际,趁欧洲列强忙于战事,一口吞下中国,依然属于蛇吞象的妄想。因为,对于日本这个小国来说,中国实在太大,以日本当时的国力,吞下中国,还是力不从心。况且,地球是圆的,欧美列强,虽然陷于战争,但不等于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无论如何,欧美不可能允许日本独吞中国。唯一的机会是,利用各种机会,制造中国的内乱,趁乱下嘴,使得中国分裂。然后,再一块块吞下。从某种意义上讲,日本逼迫中国政府签订二十一条,获取利益并非主要目的,也不是想一下子就把中国变成朝鲜。否则,最为露骨的第五号条款,不会是所谓的建议条款。但是,这种不要求中国政府落实的条款,却堂而皇之地提出来,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借此制造混乱,只要袁世凯政府答应了其他条款,在舆论看来,就等于答应了所有的条款。因为是秘密谈判,袁世凯政府也无法很好地澄清。因此,这一招一出,就会使在日本人看来有强人面目的袁世凯政权,丧失合法性,统治不下去,产生内乱。当然,内乱真的还是出现了。只是,内乱没有日本预料,在二十一条签订之时发生,而是在洪宪帝制之际出现了。因为袁世凯非常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他和他的策士如杨度之流,误以为称帝可以再树权威,重建合法性,结果是反而给了反对者以对抗中央政府的最合适的借口——反倒退,这个借口,最大限度地符合自晚清以来来源于进化论意识形态的政治正确性,使得袁政权的合法性进一步丧失,最终导致袁世凯的垮台。而居心叵测的日本人,在洪宪帝制的酝酿期间,扮演了十分可疑的角色,先是暗示帝制可为,然后又随着西方列强,抵制袁世凯的帝制。在洪宪帝制期间,中国如日本所愿,再次陷于动荡,在动荡中,成心捣乱的日本人则花了大量的精力和资财,资助袁世凯的敌人,从革命党到宗社党,日本人一律给钱给枪,提供顾问,唯恐天下不乱。日本军官,在旅顺、大连为蒙古叛乱武装巴布扎布训练士兵。各地的日本浪人,也有组织地到处寻衅闹事,用西原借款的主角西原龟三的话来说,就是“猖狂已极”。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日本自提出二十一条以来的一系列“组合拳”。
然而,袁世凯死后,中国并没有如日本所愿,陷入内战无从自拔,反而各方很快达成妥协,在恢复临时约法的前提下,重建共和,大体恢复了秩序。事实上,只要中国没有陷入大的混乱,以当时日本的国力,依旧是不大可能一口将中国吞下的。日本人急于求成,四下点火挑衅的行为,却激起中国人普遍的恶感和敌视,民间对日本人恶感陡然增加。这使得日本自参加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以来表现出来的“善意”,荡然无存。但比较起来,社会的上层,包括政界人士,对日本的恶感更甚,连中国著名的亲日派人物,都对日本表现出敌意和警惕。据西原自己后来回忆,他第一次见曹汝霖的时候,一向亲日的曹对日本的做法很不满。更重要的是,尽管西方列强忙于欧战,无暇东顾,但是,西方世界显然不能容忍日本吞下中国,那就意味着在东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整个东方,几乎都变成了日本的囊中之物,这绝对不是西方所乐意见到的。因为这就等于日本一跃成为世界的巨无霸,一直以来的世界均势就完全被破坏了。所以,自二十一条事件之后,日本和西方,尤其是和美国的关系骤然紧张,英法舆论也对日本相当不满。一时间,日本的对华政策,陷于两难,一口吞不下,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很是难受。而且随着欧洲的逐渐明朗化,战事接近尾声,这种四面楚歌的局面,对于日本相当不利。在这种情况下,连当时在华的日本人,意见都出现了严重分歧,一种主张怀柔,“宋襄之仁”,一种则为“强横蛮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下中国算了。而在日本的政界,对华政策的僵局,演变成政潮,大隈内阁的屁股开始有点坐不稳了,日本政坛势力很大的政友会元老,越来越对大隈看不顺眼。看准这个机会,当时任朝鲜总督的寺内正毅,特意派出他的密友西原龟三,来到中国收集大隈内阁的“黑材料”,写成革命骚乱实情调查书,回国在议员聚会的场所演讲,引起“大骚动”,然后各派议员决定到中国实地调查,向元老和宫廷报告。
自甲午战争以来,中日成了密切相关的一对冤家,日本感冒,中国发烧,反之亦然。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朝野视之为“天佑”之机,当然很想借此时机一口将中国吞下,但是,对于日本来说,中国实在是太大了,如果贸然开战,武力征服,谁也难以预后,不敢开战,却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咄咄逼人,不仅徒增中国人的敌意,顺带导致日本与英美之间出现裂痕,而且裂痕越来越大。英美,尤其是美国,对日本的野心也越来越警惕。所以,日本人在欧战期间固然可以小动作不断,但是一旦动作太大,等到欧战结束,西方列强可以腾出手来的时候,日本的处境,将十分不利。中国问题处理不好,即便没有趁火打劫的寺内正毅等人,大隈内阁也做不下去。换人,势必改变政策。按日本人思维习惯,刚的一手碰到阻碍,势必转到柔的一面来,因此,比起此前的剑拔弩张、咄咄逼人来,改变了的政策有了一点怀柔的味道,而这味道的体现者,主要是一个人,他就是西原龟三,怀柔政策的具体内容,就是西原借款。
西原龟三是个生意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在寺内正毅任朝鲜总督期间,胜田主计和他搭档主政朝鲜银行,而西原在朝鲜经营纺纱业,当时朝鲜银行陷入困局,在西原的帮助下,得以解困,并且有了很大的发展。由此,西原跟寺内和胜田结交。后来,在寺内和胜田联袂组阁,在胜田担任藏相即财政部长的大藏省,西原没有任何名分,但却可以随意出入,指挥秘书,呼来喝去,宛若主人,很有点类似于徐树铮跟段祺瑞的关系,可见其受信任之深。西原出身贫寒,但十分勤勉,而且简朴,发迹之后,家眷依然留在乡下,自己单个一人在东京租住一个小公寓,生活简朴到了极点。为人据说也十分清廉,掌管如此大的金钱往来,跟贪腐成性的中国权要打了那么多次交道,一点好处没有拿过。人家送他古董香炉,也推说自己房子小,没有地方放而却而不纳。但是,西原跟许多日本能人一样,主意特别正,特别固执,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底。西原借款,就是这样一件在他看来一定要坚持做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西原,日本对华政策的改变,会走向何方,真有点说不清。恰是这个在野人士,给这个改变定了调。这个改变,用西原自己的话来说,属于介于“宋襄之仁”和“强横蛮干”之间的中道。改变大隈政府支持中国合法中央政府的敌对方,专门捣乱,激化内乱的策略,选择支持中国中央政府。扶植这个政府中的亲日势力,以怀柔政策,软的一手,实现日本想要从中国得到的一切。而这种政策的改变,主要体现在一系列的借款上。这种以借款为标志的怀柔政策,其背后隐藏着非常险恶的用心。用西原自己的话来说,借款是要为中日关系打下一个共同的经济基础。即通过大量的日元借款,注入中国的国家银行诸如交通银行,通过帮助中国整顿金融,改革币制,逐步实现“日中货币混合”,甚至最终“以保护资金为名”,实现日军派宪兵驻守中国国家银行,即不仅在资金上,而且通过军事控制,从根本上掌握中国的金融,进而控制整个中国国家的命脉。
西原借款,据他自己统计,一共有8项,即交通银行借款两次,一次500万日元,一次2000万日元;有线电信借款2000万日元;吉会铁路借款1000万日元;黑龙江吉林金矿森林借款3000万日元;满蒙四铁路借款2000万日元;山东济顺、徐高二铁路借款2000万日元;参战借款2000万日元。合计14500万日元。当时日元跟中国货币的比价,1日元等于1银元,折合银两,则1两等于1.5日元。在寺内内阁期间,日本对华借款500万以上一笔的借款,累计达21000万多,而西原经手的,占一半以上。除了西原自己开列的这些项目之外,寺内政府对华最大额的借款,就是跟参战借款相关的军械借款,计32081548日元。甚至可以这样说,寺内政府对华政策的改变,以及各项政策的具体指向,大体上都可以在这些借款上体现出来。
虽然说,在西原的参与策划下,日本寺内政府对华策略,从形式上一改大隈政府的强横,呈现出怀柔的一面,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放弃大隈内阁已经拿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只是要使“拿”的这个过程,显得动作柔和一些,不太像明火执仗的硬抢。这种柔和的“拿”,被掩饰在大笔的日元后面,让当权的中国人更容易接受。客观地说,西原借款,比起此前中国跟西方包括日本的那种高利贷式的所谓借款,条件不可谓不优厚,经手人曹汝霖说,跟袁世凯时代的善后大借款相比,高达数亿日元的西原借款,数目也不算小了,但前者抵押物是中国命脉的盐税,而西原借款的抵押物,则是电线、森林等有名无实的东西,“等于空头支票,一无用处,至今分文未还”,以至于“变成了一笔大滥账。日本政府不得已乃发行债劵归还银行以为救济”,导致政策执行者,后来在日本国内被骂得臭死。一直研究中日关系的老报人王芸生也认为,西原借款“利息低,无回扣,无切实抵押,诚借款条件之优者矣”。虽然对中国来说,是“以投资手段使中国殖民化。然自另一种意义言,亦可谓彼等之卖国。盖以二亿巨资,一无切实之抵押,二无高息回扣,结果强半流为无着落之滥债,无怪寺内、胜田诸人受其国人之攻击也”。事实上,借款的抵押,连北京政府毫无信誉的国库券都算上了,实在是滥无可滥。不过,严格地说,跟此前的外国借款比,西原借款利息其实并不低,一般都是7厘半或者8厘,只是借款时规定,借款的款项可以放在日本银行,由银行支付5厘的利息,一来一去,实际的利息就低了。可是段政府用钱孔急,根本没有存放的可能,所以这项优惠等于没有。相比较起来,此前的借款,虽然有高至1分3厘的,而且按月支付利息左宗棠西征借款。但也有比较低的,比如甲午战后,清政府跟四国银行的借款,就4厘。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样的借款都有巨额的回扣,借款实付打折,四国银行贷款,就按94.125折扣付款,而且抵押物一点都不能含糊。清朝最后一年,清廷邮传部跟日本1000万日元的借款,虽然是5厘利息,但95折支付,而且还要加付2.5‰的佣金。所以,所谓西原借款的优惠,主要体现在不要回扣、十足支付和没有切实抵押上。一些学者的研究也证明,当时中国的外债,无确实担保的借款,以日本最多。因此,从纯粹的经济账上看,日本的借款是亏了。但不管结果如何,西原借款的日方操办者们,即使卖国也绝对没有人想卖日本的,他们大方的借款,背后还是有所图的。实际上他们算的是获利更大的政治账,只是由于后来整个国际形势的变化,寺内、胜田和西原他们的如意算盘,没能实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