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在运动的高潮中,爱国道德的诉求,往往是越拔越高,激进的学生,往往恨不得立刻就把日货从中国根绝,大规模开展焚毁日货活动,急切行动的压力,使得很多商家为了响应号召,或者躲过风头,也迅速地收起了日货,日货检查,也很快开始推行。当然,也有个别的商家不信邪,坚持买卖日货,尤其是某些向来专做日货生意的商铺,即使有心收手,也的确困难。对于这样的“违规者”,如果让上街宣传的学生赶上,肯定会遭到“劝阻”和抵制。各地学生和市民,组织日货调查团,到处搜查日货,谁被发现还在买卖日货,马上就会有麻烦。事实上,在抵货高潮中,这种行为即使没有碰上十人团,几乎都会被人揭发,马上就会招致十人团前来问罪。上海零售业巨子先施和永安公司,停卖日货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要求尽早把存货“竭力沽清”再行履约,马上招致救国十人团的警告,限期撤除货架上的日货。吓得两大商业巨头马上声明,自5月22日起,宁愿牺牲血本,“以示与众共弃之决心”。和平的劝说就可以奏效的情况当然好,采取把日货伪装成国货销售之类的软性抵抗,也好说,但是,也就是有在运动中还敢顶风上的,就是不服从抵货,这样的人,不是迫于生计的压力,就是有日本人做后台,很难轻易罢手,经常会导致冲突,遭遇暴力在所难免。经营日货店铺的货品乃至店面被学生和市民捣毁的消息,经常见诸报端。这些遭殃的店铺,不仅不会有市民同情,还会遭致同业开除的惩罚。甚至上海的报关公所,也采用同行评议的方式,对那些私自偷运来的日货,直接销毁。广州抵货的情形,特别火爆,街上凡是戴日本草帽的人,“不由分说,群起夺而毁之,无一得免”。尽管有军警弹压,但街上带电灯的日本仁丹广告牌,买卖日货的店铺的招牌和玻璃窗,一律吃了砖头。有人回忆说,方志敏当年,在街上禁查日货,发现有人穿的长衫是日货,当场上去就给人扯下一大块布下来。有意思的是,尽管北洋政府明令禁止抵货,但警察却往往对学生的“暴力”不闻不问。上海学生5月10日在小东门附近检查一家商铺,发现有日货陈列,劝说无效,遂讲货品扔到地上,店主向岗警投诉,“该警以其自取其咎,置之不睬”。长沙坡子街华泰长洋货店,暗进日货,被学生发现后,将“该店货物捣毁,”捣毁后还请警察来勘察现场,并证明学生们并没有乘机揩油。警察居然“当蒙允诺”,学生“整队归去”,一点都没因捣毁货物的行为,受到追究。因抵货的暴力遭致警方干预的事,只在天津有,那部分地也是因为学生闹得太过火了,而且直接涉及了日本人,警方担心引起外交纠纷才干预的。
天津的魁发成事件,在当时很有名。事件的陈述,有各种说法,有些很戏剧化。据比较平和的《大公报》的报道,大概是这样的:1920年1月23日,调查日货的学生在天津东门内卢家胡同魁发成料器庄,检出日本料器二十余筐。期间,还有跟该店铺来往的日本商人和日租界巡捕到来,问检查的学生有无查货的执照,双方发生争执。然后学生跑回寻求帮助,来了一群学生,跟店铺伙计发生冲突,货物被打碎,最后学生将该店伙计裴某、张某,押往商会。第二天,经国民大会委员会在商会开会,议决将裴某“游街示众”。警察出来干预,学生方面“后复有七八人群起架起蔡署长左臂,欲将其一同游行示众”。最后的结果是,魁发成的店伙被释放,有六位学生被捕。当时很倾向学生的《上海时报》报道,也承认学生的确是把店伙押走游街,只有《警厅拘留记》不提此事,但也没有否认。其实,早在1919年7月,据学生自己办的《南开日刊》报道,他们就已经将继续买卖日本棉纱的万德成棉纱庄的店伙,游了街。
当时,学生一向是将坚持买卖日货的商人,视为奸商的。因此,游街示众这种做法,相当普遍,也相当平常,比这还要过分,也不罕见,有的地方,如宁波,还给“奸商”戴上高帽子。据长沙一些老工人和店员回忆,当时他们组织“锄奸团”,对付买卖日货的“奸商”,采取过用尿、洗澡水和洋油淋头,打闷棍,打石头,用硫酸镪水泼的惩治手法,甚至将偷卖日货的商人,捆起来,口中塞上棉花,用小钻子钻。这些回忆,由于是后来做的,也许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证明,对“奸商”的暴力惩戒确实普遍存在。
抵制日货的另一面,是提倡国货,宛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也是为什么工商界对抵制日货特别积极的重要原因。无论是怀有实业救国之志的企业家,还是只求牟利过活的商人,除了专做日货进口生意的人之外,对于提倡国货,都有很大的热情。那个时代,中国关税不能自主,国门洞开,庞大而贫弱的中国,在以工业化崛起的日本商品冲击面前,没有招架之力,成了中国近邻日本的商品倾销地,便宜的日货,占据了中国日常消费品的绝大的份额,将中国的民族资本压迫得很苦,中国的民族工商业,很难跟近在咫尺而且资金、实力、技术条件都大大优于中国的日本竞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列强忙于欧战,最大的获利者,其实是日本产业,使得日本资本得以在没有竞争的条件下突飞猛进,变成压在中国工商界头上最大的一块石头,这也是为什么五四运动能够这样容易地在工商界引起共鸣的原因。当年北大五四运动领袖之一的许德珩先生回忆说,在运动波及上海之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简照南兄弟捐给北大学生10万两银子,上海棉纱大王穆藕初也捐了10多万巨款。但是都被学生退回了。但这个举动就已经表明了工商界,尤其是那些处于跟日货竞争状态的资本家支持运动的态度。
事实上,在当时的条件下,在市场上,中国国货很难跟日本货竞争。很多日用品,比如学生常用的脸盆、牙粉、墨水等,国产品牌很少,而且市场占有率很低。以至于抵货开始,学生要找国货的替代品,脸盆只能用手工生产的木盆或者铜盆。显然,五四抵货运动,给国货带来了一个机遇,通过这种全民性的基于道德的抵制运动,国货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事实上,学生上街宣传抵货,同时也提倡市民购买国货,抵制日货和宣传国货的力度一样大,各地学生和商家联合组织“国货维持会”,一面检查日货,一面提倡国货。演讲,喊口号,贴标语,一面说提倡国货,一面说抵制日货。学生们经过调查,将日用国货产地品牌开列出来,详细标明对应替代日货,印发给市民。比如国货人丹替代日本的仁丹,国货三星牌牙粉替代日本的金刚石牙粉,等等。有的地方码头工人鼓动乘客坐中国船,不坐日本船,如果乘客听劝,则免费把行李带上船摆好,如果不听,“就把乘客的行李乱丢,口里还骂‘亡国奴’”。学生也来到码头上劝说旅客不要乘坐日本船,如果不听,就在人家衣服上盖上“亡国奴”的印记。
也有学生出面和工商界合作,直接上街推销国货。长沙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整队游街,贩卖国货,一队军乐,一队童子军,一队为“贩卖队”,“其货如牙粉、人丹、信纸、毛巾等类,极其充足,购者甚伙,一时应接不暇”。一些女校学生,组织“国货贩卖团”,背着国货上街发卖,“并随地演讲提倡国货以救危亡各情形,听者无不鼓掌。其货物价格较市面上为廉,如洋袜手巾等物,俱仅售铜元十余枚,故购者甚伙”。有的中学生组织的国货贩卖团,一边提篮卖货,一边散发国货货品单,像发广告一样。天津的小学生,组织救国团,也下设有“贩卖部”。天津十人团总部,也在张罗成立“国货公司”,分第一、第二、第三分公司,意欲让国货公司遍及国内。有这样的热情而富有献身精神的学生,即营造出同仇敌忾的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氛围。运动,对于中国本土的工商业者而已,简直是盛大的节日。
节日里的民族工商界,无疑是运动最大赢家。日货的萎缩,则意味着国货的大卖,这期间,工厂开足马力生产,商家兴高采烈买卖。一些新的企业计划,趁着运动的火热,纷纷出台。上海纺织业纷纷增加资本投入,添置机器,钟表业张罗建钟厂,爱华肥皂厂也扩大生产,增加资本。在天津,范竹斋等人筹办北洋第一商业纺织有限公司,另有二十余家商号联合开办纺纱厂。大名县的国货维持会,也要组织“民利工厂”,专营织布业。一直以来中国电器都被日本垄断,上海有人趁此抵货之机,开办自己的电器厂,已经向开始美国定购机器。一向为日货占据市场的桑皮纸,也有商家打起了主意,准备自己开厂生产。宁波商人,当时算是中国工商界的翘楚,他们在抵货运动之后,办起了美球袜厂、翔熊软席厂、瑞成洋伞厂和民醒砂皮厂。当然,也有人趁机发爱国财,上海大马路方九霞润记银楼发明“国耻金戒”,“一般热诚爱国者,咸乐为购买”。有个卖冰激凌的,在摊上挂白旗一面,“上书:‘冰冰冰!同胞快吃我的冰。吃仔我冰救可醒。大家罢市救学生,都要有齐心。醒醒醒!快快来吃我的冰。吃仔我冰救可醒。诸君吃了勿要学那五分钟热心。’”资料上没说生意怎样,估计跟银楼一样,大发市利。这样的赶爱国的时髦,看着虽然有点别扭,但决不能说人家不符合抵制日货提倡国货的宗旨。学生们在国货制造中,也试图一展身手,当时的出版物,就有介绍自行制造墨水的方法的。前面提到的黎东方,在五四运动期间,就自己买了原料,“如法炮制”,造出了紫色的墨水,可惜有沉淀,卖不出去。济南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开办了爱国商行,自己用布和绸子缝制手绢、织线包、书包,还做伞,在手绢上还绣上“勿忘国耻”、“抵制日货”等字样。可惜这样的学生手工,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抵制外货,在中国并非第一次,但是,这次的抵货,却的确是持续时间最长,波及地域最广,同时也最为深入的一次,从黑龙江到广州,从上海到四川,甚至一些县城,都卷入抵货运动之中。抵货实际上是一场针对日本人和日本产品的全面抵制,商家不进日货,不用日元交易,学生和市民不买日货,不乘日本轮船,码头工人不装卸日货,报纸不登日本广告,连黄包车夫,都拒绝拉日本人。这样的全民的立体的抵制,对日本的对华贸易,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据天津《益世报》转载日本《大阪每日新闻》消息,说自抵货发生以来,1919年5月的输华商品,较之平时已减去30%。由于大阪与中国关系最深,因此受影响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