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有两个女朋友,年纪不相上下,同样漂亮可爱。两个中产家庭的女儿,一对姐妹衣着美丽,又是莲仙的隔壁邻居。三个少女,就像三朵娇艳的鲜花,谁见了谁欢喜。莲仙的两个女友,一个叫红儿一个叫倩儿,一样的出落得体态苗条,一样的自由爽朗。经商者的后裔与书香门第的闺秀性格迥异,截然不同。她们的经历,更像薛宝琴,而不像薛宝钗、林黛玉,她们性格开朗活泼,给书堆中的郁达夫犹如送来一阵春风。莲仙的家在学校的左首,倩儿、红儿的家住在小学的右面,虽然相差不短的一段路,出现时一人招呼,两人应和。三个女友常聚一处,戏弄调笑,如鱼得水。她们都有知道自己的美艳,懂得美的价值,她们一起上商店,一起上剧场,小小的富阳城中终年有一个小小的剧场,那时小城中的一道风景,女孩子们必去的地方,果然是翩若惊鸿,沉鱼落雁。
这样的年纪按照传统的做法,早已是待字闺中而不出大门一步的了,可三个少女既没有鉴湖女侠那样豪气十足,舍身为国,也没有像濑上浣纱女子那样与男子才交一言即投水自尽的节烈。她们的长辈已渐得风气之先,不像乡村一般的殷实人家那样死抱着《女儿经》、《烈女传》不放。
她们虽然文化不高,并称不上知书达礼,但她们已接触较多的外部新鲜世界。
三个少女是天真无邪的,富庶的家庭条件为她们铺设了撤满鲜花的前程。虽然在调笑之中,她们也为未来的前程作为玩笑的话题,但那些前程对于她们来说一无所知。即使是商人家庭,他们阅历丰富,他们的处世准则无疑也受到古老的中华帝国处世原则的影响,他们的后裔不可能也不敢把五千年的古老中国的一切传统观念破坏无遗。她们动感情时讲到未来的夫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知未来的夫主是那一个,不知是张三还是李四,她们在羞红了脸的当儿,在调笑之中,一个会说:“但愿你以后嫁给一个无赖!”那虽说是开玩笑,但都害怕成为事实,也格外伤感,像红楼梦中薛蝌那样的人物,社会上并不少见。她们都去过上海、杭州那样文明得多的都市,看到那里的人士,远比这区区小城开化,男女之间的感情也远没有乡间小城这样拘束谨慎。她们曾在那十里洋场上看到金发女郎们常常依附在那些健壮的情人身边,她们也见过一些舞会,看到舞厅中外国人与“上等”的华人翩翩起舞,跳着探戈、华尔兹,她们也为这样的见识害羞,至今下来,还会羞答答地低下头来。她们的内心都有各自自身的秘密,渴望着如鱼得水、鸳鸯比翼的生活。她们自然也知道,像她们这样的年龄,在小农小户人家,早已是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是小母亲了。就是一般的中等人家,也早已把女儿择日行聘。乡村庄户人家很少能破坏这一准则,或者说是不成文的规矩,也许是春秋战国时期越王勾践种下的祸害吧。“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就是富甲一邑的大财主,大豪绅,把大姑娘待字闺中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十四五岁的姑娘鲜花开了,十六七岁的姑娘好出嫁了,二十岁的姑娘没人要了”的俚语仿佛是千古名言。风习所沿,十五六岁的姑娘暗中为自己的婚事焦急,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怀春的姑娘都希望自己有一个高雅飘逸、知书识礼的英俊少年。然而对于这一点,她们即使是在父母面前也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但她们毕竟太年轻了,她们虽然很羞愧,但隐瞒的功夫并不深,有时说话又没遮拦,说话间难免带来祖先遗传下来的人性。在他们熟悉的人中,随便指点一个人作为另一个女友的准夫婿,并以此为乐。她们并没有把这些玩笑传出去的意思,然而在她们的调笑中,难免走漏了她们自己深藏不露的青春的信息。
她们还常常一起去城隍庙边的那个春江剧场去看戏,那是小小富阳县城的第一个社交场所,三个小姑娘,闲来无事,常常在那里消磨无聊的时光。
年轻的郁达夫尽管有一颗兔子似的心。细微弱小,然而那仅仅是给人窥见的外表,在他的生命中展示了两重的个性,像任何其他人类一样,他更会经常地展示他性格的两重性。一个懦夫,一到恋爱的思春期,突然变得勇敢起来;一个吝啬的人,在关键的时刻,也不见得不会随意地花去积蓄,仿佛一下子与金钱断交,一下子变得慷慨起来;我们的郁达夫,这孩子那颗微弱的心理变化颇大,勇敢多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春的信息就从郁达夫的窗户中透出。而他自己也不相信,充满着对名誉、虚荣心梦想的郁达夫,那种思春的情感只在心中微微而不是熊熊地燃烧,他经过学宫附近,会偷偷地朝着学宫旁边的大房子里观看,甚至进入泮水围墙内的学宫,扒在大柳树上,观看那可爱的神秘的院落和他那心爱的女孩子。然而,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他的倾慕还是游移的,当他在路上碰见她们中的任意一个,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脸红耳赤,觉得无地自容,但过后又有一缕莫名的愁思。他甚至从内心中希望和她们哪怕谈上一刻的时光也好,从内心中发出一种呼喊,他并不怎么天真,他不敢,但他的心灵深处,巴不得叫她们一声名字也好,偶然见面又呼吸急促,不交一言。
通过那位风流的同窗同桌,郁达夫知道,那几个女孩子常常去城隍庙边的剧场,对付空闲的时光。郁达夫本来是没有时间去剧场的,他是一个端方的学生,那些古老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并不适合于他。不过由于同窗的唆怂,郁达夫并没有恶感,去了一次那小小的富阳县城中惟一的社交场所,以致郁达夫以后一直都有对这剧场感兴趣,甚至直到东渡扶桑回乡探亲。
有一天,郁达夫和他的同窗一起来到剧场,迎面见到他渴望见面的那三个时髦的女孩子,看来她们与他的同窗都是异常相熟,彼此之间无话不谈,这使小达夫非常奇怪,他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的那颗心就像被芭蕉叶所包裹,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其实太多了!其实那几个女孩子都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叫荫生,而且是个好学上进的学生。邻居们怎么会不认识他呢?谁都知道小达夫有一个了得的哥哥,以府学第一名的资格留学扶桑日本,而他还有一个好学上进的二哥浩生,最后便是这喜欢读书的小荫生了!三个女孩子像三朵灿烂的花朵,都向年轻的郁达夫投来友好的目光。那赵家少女更是亲切地叫着荫生的名字,使小达夫大大的感动了一回。那叫做倩儿、红儿的姐妹俩也向他投来友好的目光。这使郁达夫多少有点意外,因为他一向没有与其他的女孩子说过话,何况是这仰慕已久的小姑娘呢?几位漂亮的小姑娘的热情激发了郁达夫的勇气,在他的心中激发了一点小小的野心。他希望与她们成为一个好朋友。从此,他小小的童心竟然有几丝乱意。那是另一方面的启蒙。
郁达夫那颗懦弱的心,当然谁都不知道,那仅仅是压在心灵深处的野草,即使是他的母亲、他的同桌,谁都不知道那颗恼乱了的童心。家产殷实的同桌与生活低下的郁达夫之间,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可在某一个方面,他们之间又形成某种默契,他们成了朋友。郁达夫一家生活困顿,只有几亩祖产,孤儿寡母,寂寞哀愁,而他的同窗是一个经商之家,双亲健在,风流倜傥。郁达夫在读书中,每每用功,爱好幻想,天生就是一个小诗人、小学究。那个同窗本就是一个天生聪明的学子,但他根本用不着如此认真读他的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有商人与绅士的派头,郁达夫在他的心目中不知有多少想头。但是郁达夫口中木讷,又不善于用嘴巴表达自身,就如一个哑巴不能用口来表达自己心的流动一样,讲起话来结结巴巴。倾泄他的激情,诗的流动,只有借助于一支毫管。两人相形见绌,同桌按照自己的标准结识同学,他善于交际,人缘好,性格开朗,笑口常开,仿佛天生是一个交际家,同一个班级中,无论是废科举后沦落的秀才,还是春风得意的富室弟子,都愿与他为友,以结识他为荣。他不想成为一个学者,一个举人,他只是屈服大家庭的压力,而学一点古董学问,装潢门面。但他毕竟想摆脱那些纠缠于他的人,常常玩一点恶作剧,他的心中却敬重这比他年轻而默默寡言、满腹锦绣的郁达夫。他们的派头截然不同,郁达夫是活脱的显得有些寒酸的“名士”,他以诗人的要求来衡量自己,以李白、杜甫来对照自己,要做一个未来的诗酒大家,而他的同窗俨然是一个“绅士”,那是以一个富豪的子弟奠基的。
但这一些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小“名士”只要小“绅士”承认他的才气就行了,而小绅士身边绝不缺少那些醉人的恭维、肉麻的赞叹,他并不十分重视那些学问,就像唐玄宗皇帝对待他的宫庭乐师一样,而因为他与达夫年龄相近,而他对满腹经纶的郁达夫的倾慕之情却溢于言表,他有时趁同桌之便偷看了小名士的涂鸦诗稿,使郁达夫非常愤怒。
“哦,达夫,你的诗写得多好!简直可以与唐诗相比美!”
够了,郁达夫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名士派头得到嘉奖,但他竭力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愤怒心绪早已轻飘飘地飞向天涯海角去了。
小绅士何等样的灵动聪明?察言观色,诗人的喜怒哀乐善恶感早已提供给他的神经中枢了,他知道郁达夫对他的恭维有些难为情,但他偏偏利用这一点,神仙帝王也喜欢恭维呢!年轻气盛的诗人当然不会觉得这样他会上当,尽管他的小同窗不怎么样,在他看来,这是他的第一个知音,知音难求哪!
于是,他把自己毁弃后幸存下来的诗稿毫不犹豫地拿给他的同窗看。小绅士受宠若惊,也装腔作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一通,俨然是一篇“毛诗序”。他简直被他的朋友的友情感动了,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小绅士也确实手不释卷,他从郁达夫的诗稿中窥见了他的真意:豪爽、率真、有前贤遗风,心明得就像一面镜子;才气横溢,从诗稿中流露出诗人的信息;风流俊逸,有晚唐的诗风。然而他不愿意把这些说破,内心里倒颇佩服这未来的诗人了。只是偶尔他发出长叹:你这是唐诗啊。
把个郁达夫乐得手舞足蹈,告诉他这是自己的作品,小同窗摸摸自己的头皮,恭维地说:
“简直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了!”
郁达夫如入十里雾中了!与其说同窗子对达夫才气的赏识,不如说他窥见了郁达夫人性的弱点,诗稿中自然流露出诗人的信息,确实使他感动,那种大自然的意境,那颗春江之子的赤子之心,春风的信息,落日的情趣,都使他感动不已。更使这小坏蛋兴奋不已的是他窥见了荫生的一颗心:一颗自欺欺人,非常懦弱的心,一颗好静好强,易动感情的心。更为他感兴趣的是他还从他的诗中发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作者内心的秘密,那是蠢蠢欲动的春的种子,一种称之为思春的情感。尽管那并非是一种真正的爱情,仅仅是一种年轻人含羞答答、孕育着未来伟大的爱心的单恋。由于自己对知音的报答,郁达夫把自己的一切诗稿,不加选择,统统交给了朋友,敞开了自己的心。小绅士有时并不是从诗行中洞穿小诗人的真意,而是从小达夫旧诗的自我批注中窥见同窗的真情,他直觉得好笑,一种捉弄诗人、恶作剧的内心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敢,他害怕诗人那种直露的真情,像个好斗的斗牛士的那种神气,他只能说些不相干的废话,漫天讲话,不着边际。这使小小的达夫非常失望。
郁达夫偏偏认真于这一点,他赞成诗话,而且早已熟读诗话,他希望从朋友口中可以听到与严沧浪、赵瓯北那样对诗的批评,他希望亲耳听听“知音”的评价,提出像样的批评。他对同桌的敷衍十分不满,但对他的无知似乎是可以原谅的。
同窗同桌对诗并没有多少爱好,讲不出多少的子丑寅卯。但他已经洞见这未来诗人的内心世界,穿透了他的心。他的心境良好,看到郁达夫对三个少女动了情。他不动声息,暗找良机,让这才子与那些佳人们会面,可以看到他的毕露的窘态,他还可以在她们面前胡吹一番。
他——达夫的同窗得天独厚,倩儿、红儿姐妹俩就住在他的附近,他自己对这俩个美貌漂亮的女孩子本来就眉来眼去,频送秋波。更有那些同校的学兄们也对这几位姑娘垂涎三尺,他家往往高朋满座,不克分身。学校与那几位姑娘的家离他家都太近,使得在那些晴朗的早晨,月明风清的夜晚,那些学友在这些弄堂里讲些污秽不堪的言语,使小绅士极为丧气。郁达夫那种胆小、清高恰恰迎合了这小子的心理,也许别有原因,小子倒是有意无意地为郁达夫效劳。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放学的钟声打过之后,他轻轻地来到郁达夫的身边,把个郁达夫吓了一跳,之后他对郁达夫悄悄地说:
“今天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莲仙要到倩儿、红儿家去玩,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