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出类拔萃。寡母的耐劳,家兄的惠书,常使他念念不忘,他没有忘记他的信念,他的雄心。他与他的同学相比,身体单薄,年龄偏轻,可他那顽强的精神,就是母亲给他的遗传,好强与不甘人下的品格,使他有一颗独立而不依附于他人的心。一个尚在童稚之年的学生,比那些五花八门的学生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好强,那是天幕上将要升起的一颗明星,那些五花八门的人物,虽然大多是前清的年长三十而且是作了父亲的秀才们,官商人家的子弟们,在顽强的郁达夫面前,都黯然失色。那些饱学的秀才,做起四六文来头头是道,但碰到并非方块字的英文,不亚于外国人学习方块的中国字——难。
一个春天过去了,一个秋天过去了。高小学堂爆出了一条大新闻:
得到知县的青睐,校长的提拔,郁达夫连跳两级,进入高两级的班级,年纪最大的秀才们,向年纪最小的同学投来羡慕的眼光,母亲觉得小儿子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同学之间以与之交朋友引以为荣,在郁达夫的周围,不亚于发生了六级地震。
§§§第三章 三月富春城下路
少年的郁达夫好动,功课之余不肯安息,他不再是那只又丑又小的丑小鸭了,在他的身上长出了美丽的羽毛,装饰着小天鹅的翅膀。自从郁达夫与长兄二哥一起去鹳山散步后,他几乎养成一个习惯,无论是星期中的美丽的早晨和令人陶醉的黄昏,或者是那星期天,喜欢散散步,一个人走在江边,或者是田野,寻求他的希望,他从不愿丧失这样的良机,精明能干的母亲也不再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把他置身于自己的翅膀之下了,这个未来的诗人,自命不凡的学生,获得了相当的自由,母亲显然对他已经放心了。
春江书院改成的这个学堂,由书院到学堂,这在当时的城乡人心中是怎样一个惊奇哟!即使在小小达夫的心目中,也是觉得这一个转变,比从天上飞到地上还要来得大而且奇,更奇怪的是他是那样身体和年龄都是最小。当时的学堂,在民众的心中,那是值得崇拜和惊异的地方,那本是仅仅将书院的旧考棚,拆去几排,一间像鸟笼式的中国式洋房在原址建造起来的,那时倒惊动了一个富阳城乡,有人竟从五六十里路的山村,成群结队地赶来,带了饭包雨伞,来此看新鲜呢!在这校舍改造成功后的半年内,这“洋学堂”三个字竟成了本地茶楼酒馆、乡村市井的谈话中心!
一个县城里惟一的这县立高等学堂的堂长,更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呀,进进出出,用的是蓝呢小轿,知县请客,总是少不了他,每月第四个下午作文课时,县官若来监课还有好馒头吃呢!
因为郁达夫在高等小学读书,而且是春风得意,跳了一级,由于年纪与个子偏小,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觉得非要买一双皮鞋来穿,只有如此——在他天真无邪的眼里,觉得在制服下穿着这么一双皮鞋,挺胸伸腿,得得得得地在石板路上行走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压服那些年龄比他大一倍的同学,小小年纪的他充满着虚荣心,他当然没有考虑到她的母亲为了他的上学,已经罗掘尽了他家的家当,他的娘亲已经没有购买这从上海运来的皮鞋——虽然仅仅两块大洋的能力了,他的母亲只得老着脸皮到街上洋广货店去赊。
母子俩从下街的第一家店走起,一家、二家、三家,一直走到上街尽处的那一家隆兴字号。差不多每一家的店员都非常客气,摸着小达夫的头,拿着一双双皮鞋为达夫试脚,但当听到他们要赊欠时,一个个白了眼,作一脸的苦笑,门市部要问帐房先生,而那些帐房先生又都一样板着脸孔不肯赊欠。当母子俩从隆兴号里遭受拒绝的那一瞬间,达夫看到母亲涨红了脸,他看到母亲的眼圈也有些发红,郁达夫不得已,只得与母亲默默地转了身,无言无语,跟了他的寡母走回家来。回到家来,好强的母亲伤心地哭泣了,她一个人上楼去了好半天,终于带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楼来,达夫知道母亲的个性,他晓得母亲一定是要从后门出去,上当铺去抵押现钱的,这时候,他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后门边把他拖住,绝命地叫着:
“娘,娘!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恶的店家!”
母子俩呜呜地痛哭,郁达夫跪在娘亲的面前,相对而泣,并且惊动了四邻,纷纷前来劝解他们,可是又有谁知道他们的悲哀呢?
自从这一场风波后,郁达夫长大了,他知道了母亲的辛酸。郁达夫不但再不要穿皮鞋,甚至连新衣服都不愿穿了。他知道了娘亲为这个家的艰辛,以致他只想拼命的读书,并且更多地与同学中家庭比较困苦的人一起,而对于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经商人家怀着一种仇视的心理,正是从这个时候埋下了深深的根子,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对这事终生难忘。以致他长大甚至成名之后,他都没有忘怀,没有忘记金钱对他的压迫,甚至有意地把金钱踩在脚下。
到了光绪三十四年,小达夫已经十三岁了,那时郁达夫已经开始学习英文,他的进步非常快,与那些学惯了子日诗云的老秀才同学不可同日而语。那也是一种教育的革命,少年郁达夫当仁不让,成为学校的佼佼者。
那一年冬天,光绪皇帝与那个阴毒的慈禧太后在两天内先后去世,小小的富阳县城,也来了哀诏,发生了不少的议论。郁达夫正是这个时候开始知道了许多志士的反清革命,知道了帝室之争,知道了安徽起义,知道了徐锡麟、秋瑾、孙中山,知道了种族歧视,知道一批革命志士为满清大员所杀害,我们要复仇,要革命,要驱逐鞑虏,关于国家与革命的思想,在脑海里扎下了一点儿根。
郁达夫在那一班同学中,无论从年龄和身材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事实上,由于这一批学生都是在“废科举、兴学校”的潮流中第一批入学,这实际上是中国几千年来教育的一次真正的革命,学生的来源难免参差不齐,有些荒唐可笑,朝气蓬勃的年轻童稚与有些老态的年长秀才同坐一堂,这也就不奇怪了。事实上,郁达夫才十二三岁的年龄,而有些来自乡下的老秀才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那些学惯了子日诗云的老秀才,现在不得不与年幼的小同学一起学习英语,面对崭新的课题,发着异样的声音,做着令人发笑的小学生了。
郁达夫的年龄最小,当然不懂得那些大同学现在正是青春旺盛的时期。青春期的学子,与少年郁达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少年郁达夫在生理上还是少不更事,而那些大同学,已经尝到伊甸园中禁果的滋味了'而那些稍小一些的同学也已经是开始青春期的骚动,对于男女那种说不得的心态早已了然于心了。所以,在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关于男女的问题,郁达夫却一点也没有兴趣,他不得不在这一个方面承认,自己是一个低能的人。又因为自小就习惯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郁达夫身上蕴藏着一颗怕羞的心,在性方面畏缩不前,胆量非常小。
在课堂上,坐在郁达夫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比他才大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姐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学堂里他就是被同学苦缠不过,礼拜天或者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聚会的地方。那同学也曾经邀请郁达夫几次,要达夫到他家里去玩,但郁达夫不敢,他自惭形秽,终于压制了自己的向往之心,曾经有几次下决心到了他的家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走了。而郁达夫知道,自己与这位同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以他的美貌、以他家的财富和姐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绝大的声势,而且就在小小的富阳县城里,也赢得了好誉。少年郁达夫觉得十分羡慕的是,他不仅在同学之中如鱼得水,且具一种对与自己同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小达夫觉得,凡是县城中长得比较漂亮的女孩子,个个和他十分要好,郁达夫觉得这同学实在胆大,也真会取巧。
小小的郁达夫在男女性爱方面尚未开窍,但这并不能排除他的爱美之心,对女孩子的向往之心,那是一种非常朦胧、非常模糊的感觉,他自己也说不上这究竟是为什么,人们往往把这种感觉归纳为与生俱来的情愫,或者说仅仅是一种爱美之心。
在小小的达夫眼里,这小小的富阳县城中,有不少的漂亮女孩子,美丽的富春江养育了她们,而最令大家称道,为小达夫心动的同辈女孩子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与达夫家住得最近;另两个也是比较富裕的中产阶级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随她们的父辈亲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而这几个女性也是邻居,她们又是最要好的朋友。在这三个漂亮女孩子的门前,便经常有这高等小学的学子,前往徘徊,有不少正是达夫的同学,他们以看见这几位女性为荣,因为到了星期一的上课之先,小达夫常听到那几位脸皮厚的家伙在操场上说笑。达夫常常听到这些无耻的家伙一道用猥亵的口气谈论着那几位少女,并且时常听到他们用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大凡听到谈这一类话的中心人物,总是时刻坐在他左边的那位相貌俊美、家有美姐、家有财富,且年龄比他大一岁的天之骄子,达夫的同班同学。
赵家的那位少女,郁达夫是认识的,因为她正是他的邻居,偶然见面的。小达夫觉得那少女皮肤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们家里有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有是蒙昧未开的小达夫所未见过的。因为是邻居,小达夫知道她们居住着一所很大很大的房子,而她们一家仅仅是三口人:她、她的寡母、她们的女仆。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杂种着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边的大树,树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天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奢望,也很有点梦中的春游,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出现那一张少女粉红色的脸蛋呢?
郁达夫上学老是经过这里,免不了时常见到那个窗内的少女,看见那少女有意无意抛来明亮的眼风。也许因为同为孤儿寡母又是邻居的缘故,郁达夫对她仿佛天生的有了好感,更何况他在自家门前常常可以看到这出城的母女俩呢?
小达夫最大的爱好莫过于散步,那是他在学习读书之余的一种休养补充,在达夫的心目中,古代的圣贤名士,是喜欢写诗、作画、喝酒、游历的,那是达夫的闲情逸致,这种兴致已经好几年了。
一个雨后的周日下午,炎热的夏日刚刚从云缝中钻出,雨点还在天空中零星飘落,郁达夫刚刚走出家门,打算走到富春江边在那长满柳树与芦苇的江边消磨将来的黄昏,他转过弄堂,迎面碰到赵家小姑娘和她家的女仆,几个月不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愈发亭亭玉立,愈发漂亮楚楚动人了。乍一相见,小达夫吃了一惊,心中竞说不出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一次小姑娘跟随她的寡母一起去上海已经两三个月了,只有一个年轻的女仆在家看门,郁达夫每经过这里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未来的诗人谈不上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不见之时,仿佛产生一种淡淡的哀愁,这颗纯洁无邪的心,一种好奇、向往的童心,使小达夫每每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小姑娘的出现,并且对他回颦一笑,确实使郁达夫心旌摇动,他吃了一惊,并有一种深受鼓舞的感觉。胆量很小的郁达夫,脸红心跳,他不敢有更多的表示。对于小姑娘,他尽了自己所能,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他用自己富有才情的笔,写下了一篇篇仿古的诗篇,给小姑娘予以最高的赞美,而这些诗的所有作者和读者都只有一个人。
这就是他自己,他是写给他自己一个人看的。当小姑娘来到他身边时,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睛的勇气,她太光彩夺目了。他过分矜持,年纪尚轻。他才十五岁,这正是性的萌动前期,他认为成日与女孩子混在一起,这是读书人的耻辱,有失体统,没有出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诗笺上涂鸦究竟是为了什么。两人不见面时,他写诗,他很勇敢,然而与她一见面,马上脸上发烧,脸红心跳,头昏脑热,拼命地躲避她,时刻留心,避而不见,但就在他刚刚过去时的一瞬间,他后悔了,接着,他又盼望与她的再次见面。
从她的女仆口里,还有他同桌的口中,郁达夫知道,那使他产生情愫的漂亮女孩子叫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