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起时,张双羊刚刚测完一个点。这些日子,张双羊的技术越来越熟练,读出的数越来越准确,测量的兴头也越来越高,恨不得整天抱着仪器,在沙漠里跑。惟一令她遗憾的,就是搭档吴一鹏。张双羊发现,吴一鹏其实是个绣花枕头,按她老家的话说,这种男人叫“中看儿”,空有一副外表,加上能言善道一张嘴,真要让他吃点苦,干点事儿,就好像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张双羊最看不起这种男人,长得好看顶啥用,人能一辈子靠长相吃饭?再者,张双羊眼里是没有好看男人的,只有能干的男人。张双羊自小跟哥哥长大,爹死娘嫁人后,哥哥就成了她惟一的依靠,在她心目中,哥哥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张双羊本不想跟吴一鹏配对儿,但副团长刘威说:“这不是找对象,这是工作,挑什么挑!”张双羊想想也是,但她心里还是赌着气,刘威是把他们当作最次的一对搭配在一起的,按老家话说,叫破萝儿找个破对头。哼,我叫你小看人!张双羊发誓要赶上别人,她最眼热的,是张笑天和杜丽丽。暗中,她将这一对当成了超越的目标。
讨厌的是吴一鹏,你简直想像不出他有多讨厌,太热了不行,风大了不行,连续跑点也不行,总之,他有太多理由,还有太多牢骚,张双羊简直想不通,这样的男人居然也能当兵,还在师部,笑话么。不过她也算狠,吴一鹏怕啥,她就专给他找啥,别的队员早早收工,她不,每天都要熬到天黑。别的队员测中间要休息,仪器手跟尺子手要交流一阵,她也不,从早到晚,不停地吼喊着让吴一鹏跑,不跑死你才怪!一段日子下来,吴一鹏乖了,服了,在她面前老实了。
啥人得啥法儿治!这是张双羊早在老家就学到的本事。
张双羊最近心里烦,不是烦自己,还是吴一鹏。张双羊发现,秀才吴一鹏跟向导阿哈尔古丽,两人经常眉来眼去,收工的路上,别的队员都是仪器手跟尺子手走一起,边走边谈论明天怎么测。吴一鹏一收工,准是跟阿哈尔古丽结伴。阿哈尔古丽也真是,她咋就总能等到吴一鹏呢?还有,好几个夜里,张双羊看见他们在一起,半夜半夜的坐在沙梁子那边,张双羊想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副团长,又怕副团长骂她多事,不反映她又心里憋得慌。
黑风来的这天,张双羊是成心想给吴一鹏制造些麻烦,她本来可以不往坎儿井那边测的,但一看坎儿井那边沟沟坎坎,地形十分复杂,重要的,尺子手得不停地跳上跳下,比沙漠中跑还费劲,她就指挥着往那边测了。
张双羊一眼就看见了风,她本来是看张笑天的,张笑天测得真是太快了,她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结果一抬头,她看见了风。
黑风滚滚而来,仿佛千万驾战车,轰隆隆开过来,那阵势,真是骇死个人。张双羊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是片刻,她便马上明白,黑风暴来了!这些日子,副团长刘威一有空就跟他们讲黑风暴,教他们如何在黑风暴中求生,二营长张笑天也利用空闲,讲他亲身经历的几次黑风暴。对黑风暴,二组成员早已不陌生,甚至有份暗暗的期待。当兵是不能怕的,不管是风暴还是敌人,你只能抱一个念头:战胜它!过去的岁月里,张双羊遇到过太多过不去的坎,最后,都被她战胜了。每每关键时候,她总是想起哥哥当兵前跟她说的话:干啥事都得豁出来,你豁出来,对方就怕了。这话千真万确,不论是对继父,还是对村里那些恶毒的人,张双羊就用一个法子:豁!不豁她活不到今天,不豁她走不出八百里秦川。
张双羊迅速从三角架上撤下仪器,装箱,封盖,背身上,平时十几分钟才能完成的动作,她仅仅用了两分钟,就这,还是慢了,等她抱三角架时,劈面而来的风浪一把掀翻她,差点将她卷到空中。若不是趁机抓住一墩芨芨草,她是没有机会抢到三角架的。等把三角架抢到手,黑风已吞没了大半个沙漠。顶着狂风,她将三角架牢牢捆身上,还摸了摸装资料的箱子。这得感谢张笑天,是他教会每个仪器手,资料一定要随时放箱里,遇到紧急情况,首先要保护箱子。做完这些,张双羊开始寻思法儿,求生的法儿。这时候她显得格外冷静,一点不像处在危险关头的人。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她越能冷静。她得感谢秀才吴一鹏,若不是他,这时候他们一定在沙梁子那边,那样,她就没地儿躲身了。现在好,她处的位置正好是坎儿井,那被水冲灌了上百年的深穴足够她藏身,借着凶猛的风力,张双羊纵身一跃,跳进了前面一个穴。没想这是个死穴,有半间房子大,里面没别的洞。张双羊觉得这不保险,如果黑风暴真如张笑天说的那么可怕,这样一个死穴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让风沙填满。这样想着,她又爬出来,借着风势,纵身又跃进前面一个穴。当她重重地摔到地上时,她知道,这个穴深,而且一定是进水穴,也就是坎儿井的入水口。这时天已彻底黑下来,尽管里面能睁开眼,但除了黑暗她啥也望不到。几乎是凭着双脚的感觉,她往里走了走,感觉里面有空气流动,就大着胆子又往里走。结果刚抬起脚,脸上便重重挨了一下,紧跟着,洞穴里响起噼噼剥剥的声音,仿佛千万只翅膀在搧。她迅疾往后退了几步,那片乱响还在继续,但声音渐渐变弱。从声音判断,她是误闯进鸽子的世界了,沙漠里这种废弃的坎儿井,是鸽子和乌鸦最好的穴居地,一眼穴里至少能藏数百只。张双羊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是鸽子,如果换成乌鸦,这阵儿怕就没命了,成群的乌鸦扑过来,不出一分钟,就能将她啄成碎片。她俯下身子,地上摸了摸,抓起一把鸟屎,手指头捻捻,确信是鸽子屎,心里的恐惧才缓缓落下。
后来她在离鸽子远一点的地方蹲下来,她必须驱赶掉身上的恐惧,让自己变得更加镇静,这时候只有镇静,才能救得了自己。外面的风声一浪猛过一浪,尽管在离地四五米深的穴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山摇地动的震颤。她开始担心吴一鹏,他会不会也能跟她一样,跳进洞穴?抱起仪器离开测点的一瞬,两人还对视过,她冲他挥了下旗子,示意他继续往东走。随后她便顾不上他了,如果他往东走,相信能跳进洞穴,就算自己不跳,也会让狂风卷进去。这么想着,心里安定下来,毕竟他是男人,又是老兵,不会比她还缺少经验吧。
谁想,意外偏就发生在这位老兵身上,风头过去很久,张双羊确信外面不会有危险了,才从穴里爬出来。只一眼,张双羊就惊道,完了,啥也完了。测过的地儿哪还有原来的影子,除了坎儿井还依稀有个模样,其他的,张双羊都分辨不出来。
她开始找吴一鹏。这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张双羊一开始估计得太乐观,所以她边走边喊,风掠着她的声音,飞得高高的,却不掉下来,让风给咬碎了。没喊上半小时,她就喊不动了。风势虽然减弱,但她走的方向是逆风,每喊一声,胸腔里就噎进一股子风,噎到后来,呼吸都很困难。她倒在地上,眼瞪着茫茫大漠,好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路。
张双羊想哭,真的想哭,再坚强的人,一旦迷途在大沙漠,空前的绝望和孤独就会扑来。人能受得了恐怖,却受不了孤独,尤其张双羊这种人。况且她还担心着吴一鹏,这个可怜的秀才,不会真的被风卷走吧?
“吴一鹏——”张双羊又喊了一声。
半夜时分,她找到水准尺,正是吴一鹏扛的那把,上面有标记,写着她和吴一鹏的名字。尺子摔坏了,半截被黄沙埋着,半截露外头,张双羊用尽力气,将尺子从沙中抽出来。抚摸着这把不能再用的尺子,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很吓人的念头,吴一鹏一定出事了!
如果不出事,他是没道理把尺子扔掉的。
“你个破秀才,我回去咋个交待?”张双羊呜呜呜地发出了哭声。
哭过,她还是不甘心,又接着寻找起来。这一次她找得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儿。包括枯井,乱草滩,废弃的地窝子,甚至野猪打下的洞。可是直到第二次风头来临,还是一无所获,这时候张双羊已精疲力竭,再也迈不动步子。望着滚滚而来的黑风暴,张双羊喃喃道,天呀,你有完没完?
11
比起张双羊,张笑天和杜丽丽却幸运得多。
黑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张笑天和杜丽丽正坐在一土窑里纳凉。这是他们的秘密,每天一出工,两人先是奋力赶一阵进度,等把其他测手远远甩身后,张笑天就会找个避风或是遮阳的地儿,硬拉着杜丽丽去交流。张笑天和杜丽丽原本不是搭档,那次罗正雄听了万月的建议,重新在测手和仪器手间搞组合,张笑天便耍了点小阴谋,将杜丽丽要了过来。
张笑天有点喜欢这个任性而又漂亮的女兵。
这喜欢仿佛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到现在不仅阻止不住,而且越来越强烈。杜丽丽初到团部那天站在花园里看花的情景至今还像画一样定格在他脑子里,冷不丁就跳出来刺激他,让他对这个性格怪异的女兵生出无限遐想。有时候,张笑天会借故仪器没整平,或是尺子在摇晃,读出的数字不准,让杜丽丽扶着尺子在他的视线里多站那么一会。不知情的杜丽丽还以为自己真的没把尺子扶好,很是认真地重新调整尺子跟身体的角度,站成一条线。她哪里知道,张笑天正窃窃地笑哩,他的镜头一点也没对准尺子,而是完全落在杜丽丽身上,十字线忽儿在她脸上移,忽儿又到了她身上,总之,一天下来,他会把杜丽丽看个移。这还不过瘾,这些日子他又想出个怪招,跟杜丽丽交流。
交流是特二团提倡的,为让测手跟尺子手尽快形成默契,能把准确度跟进度同时赶上去,团里鼓励大家闲下来别乱扯淡,尽量蹲在一起谈谈工作,交流一下测量心得。这主意还是张笑天出给罗正雄的。刘威是个粗脾气,担心这样会不会让男女兵闹出什么事儿?罗正雄笑着说:“闹出好,婚姻问题现在是兵团的大问题,司令部想办法招女兵,就是想给同志们解决这大难题,要是特二团真能闹出那么几对,我看这事该表扬。”
刘威把话咽进肚子,没敢说出来。他怕的,就是这个杜丽丽。怕是罗正雄不知道,杜丽丽是怎么到特二团的。但他清楚,这事政委童铁山跟他提过,当时童铁山气梗梗道:“这黄毛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让她到特二团去,沙漠里摔打上半年,她就知道自个是谁了。”
一个月下来,杜丽丽一点不怕沙漠,不仅不怕,还越发喜欢测量这行,弄得刘威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他是一心想把杜丽丽“吓”回去的,这也是童政委的意思。“能把她吓回来最好,吓不回来,你得替我看好她,要是跟哪个男同志好上了,我找你是问!”
为防万一,刘威才将杜丽丽调配给张笑天,张笑天是二营长,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把杜丽丽交给他,才让人放心。
谁知……
风很暖,太阳很艳,风暴之前的大漠总是呈现出一幅温和的景象,让人往往沉迷到错觉中。张笑天似乎无心顾及大漠扮弄什么相,他急着要跟杜丽丽问问,那事儿她考虑得咋样?
两天前张笑天突然问杜丽丽,如果有一天他去了地方,当个小官啥的,杜丽丽愿不愿跟着去?
这不是随便问的,一则,张笑天确实在动去地方的脑子,不只是他,兵团里动这种脑子的人多。张笑天本来都已拿到了通知,是一个叫红梁的小县,离罗正雄要去的旺水不远,算是一个专区。红梁解放之战,张笑天就在罗正雄手下,担任尖刀营营长。那个县的伪县长还是他捉住的,当时藏在小老婆的娘家。张笑天对那地方印象好,感觉那是个能活人的地方,上级兴许是考虑到这点,决定让他去红梁当副县长。若不是紧急成立特二团,指不定他现在已在红梁放开膀子干了。眼下全国解放,要打的仗越来越少,呆在部队上就有点闷,还不如早点回到地方,当官事小,干事业是大。张笑天还年轻,才二十八岁,正是黄金岁月,如果放开膀子干上三五年,不信超不过罗正雄。当然,超得过超不过这是次要,重要的是他想有番作为。特二团是临时成立的,等任务一完成,这支队伍就要解散,张笑天的未来还在那个叫红梁的小县,所以他把梦也做到了红梁。可问题是现在心里有了杜丽丽,如果她不去,张笑天就难办了,他可不想因为想一个女人把工作耽误了,所以他想探探杜丽丽的口风。
张笑天这话问得贼,他不说喜欢杜丽丽,从来没跟她表示过,一个眼神也没。尽管处处替她着想,但那是工作,是男同志对女同志的照顾,跟感情不沾边。再者,杜丽丽这人高傲,她的心还不知在天上哪座仙宫里,如果冒失地表示,指不定人家怎么臭你。所以他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拿这话套套杜丽丽,谁知杜丽丽比他还贼,听完他的问题,当时没回答,只是很矜持地笑笑,那一笑真是好看,像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天山雪”,张笑天的心立马荡漾成一片。尔后,杜丽丽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遥远,让我想想。”
这两天,杜丽丽说话的表情,神态,还有那调皮劲儿,总在张笑天眼前荡,荡得他都不知道一天该做啥了。夜里睡不着时,他就想,杜丽丽会怎样回答他呢?会一口回绝,还是多少给他留点希望?还有,杜丽丽到底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凭直觉,张笑天感到杜丽丽应该能,杜丽丽不比胖姑娘张双羊,她是有过一次这种经历的人,应该能从男同志的话中听出些味儿。不过这事也很难说,越是像她这种人,心气就越高,弄不好还拿你开涮呢。
张笑天最怕杜丽丽拿他开涮。这事虽然勉强不得,但有好感就是有好感,没有就是没有,比如她对那位首长,该回绝就回绝个清楚,千万别拿根细绳儿把人家拴着。但他又怕被一口回绝,要是真那样,该咋办?
一向有智有勇的张笑天突然间没了主意,心悬在杜丽丽身上,终日落不下来。
杜丽丽呢?她觉得张笑天好玩,有点意思,真没想到能在特二团遇上这么有趣的男人。她决计好好逗他玩玩。但仅仅是限于逗他,别的,杜丽丽没想过,真的没想。
杜丽丽绝不是一个轻易就把自己交给谁的女人,说她心高,可能有些过,但说她没有心气,也不客观。她是一个有目标的女人,这目标似乎打生下来就有。杜丽丽的爸爸就是军人,曾经在彭老总手下干过,悲痛的是,在一次剿灭土匪的战斗中,爸爸身负重伤,落到了土匪手中。后来虽经多方营救,但终未能营救成功,被土匪头子活活折磨死了。这事对杜丽丽影响很大,最大的,就是心中自此树起了一个偶像,她的志向是,不仅自己要成为军人,而且一定要嫁一个跟爸爸一样伟大的军人。
这志向受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身为中学教员的母亲自从守寡后,对军人这个职业便充满了仇恨,一听女儿对军人抱着幻想,没来由地就发火道:“你少给我提那两个字,这辈子就是送你去做丫鬟,也甭想踩进那个门。”后来发觉女儿在男女婚事上也往那方面动心思,更恼了,“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啊,家里一个寡妇还不够,还要你也赶来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