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个消瘦的人影闪了进来,随在他身后的是一条细长的烟丝。“哟,来多会儿了?”
“嘛去了你,我还以为你让人家给抓起来了。”江寒紧揪着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一股气把嘴里的烟全部吐了出来。
“大半夜的饿了,下去吃了点烤串儿。”张际文撇着嘴,单手抄兜,下巴向上挑着。
“不关门呀你!”江寒心里起火,又不敢骂出来,声音里透着股狠劲。
张际文掐掉了烟,吧唧着嘴,窜出一股油腻的羊膻味,“没事儿。”他拍了拍门框,“这我都弄好了,红外线,瞅见没有?”说着,在门后边抠出一个小盒子,“有人进门我这都知道。”
江寒点了点头,心里暗许他还算靠谱,然后一愣,“你、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啊。”
“你.......”张际文也愣了,看了看手里的小盒子,又歪头看了看江寒。
“货呢!货放哪了!”江寒从床上弹了起来。张际文如梦方醒,甩掉红外线发射器,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跑到床头,一把推开江寒,打开了柜子。
一只黑色的登山包安静地躺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柜门打开震得拉链坠塌了下去。张际文仰头、闭眼,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又开始咕嚷着刚才没嚼干净的孜然籽,“这呢。”
拉开拉链,里面垫满了报纸,江寒脖子伸得老长,往包里瞥,“文哥你说你.......竟吓唬我。”
“大爷的,谁他妈知道那破玩意是怎么回事,我瞅我们同事使这玩意可灵了。”张际文按着膝盖站了起来,板了板腰,扭头去捡红外线发射器,“这用完还得给他们还回去呢。”
江寒没空理张际文了,两手轻轻捏着掰开书包,看着鼓鼓囊囊的一兜子东西,嘴角不油然地勾了起来,攥住书包带掂了掂,最起码得有百十来斤。窃喜,以前瓷器玉器捣腾了不少,但是从来没一次性摸着这么沉的货,这回可有得赚了。虽然有文物不是靠重量估价的常识,但还是摆脱不了以前收废品的经营理念,看见好东西就会无意识地掂掂分量。
“唉唉,这里边都是什么呀?”张际文被扯到床边。
“不跟你说了吗,青铜器,听说至少有三千年了,你打开看看。”张际文也跟江寒一样伸着脖子往包里望,听口气他自己都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好像抱着宝贝去找专家鉴定的客人。可惜“满不懂“找上“假行家”,俩人对着发愣。
江寒手痒痒得不得了,而且跟张际文也不用规矩到有他指示才能开包,要不是不知道里边的东西是怎么放的,怕随便拆打碎几个,他早就把那些宝贝挨个儿上秤幺一遍了。“这里边儿东西结实吗。”
张际文脖子一梗,皱眉,甩了甩手,“你就拿吧坏不了。”他误解了江寒的意思,以为江寒在质疑这些东西的品质,“都结实着呢。”
报纸一层层地揭开,铺翠一样的绿色兽头露了出来,是一只狮子,大张着嘴,牙齿、毛发,甚至连肌肉纹路都做的栩栩如生,嘴里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应该以前还放着什么东西。江寒停下了,耷拉着下巴,眯着眼盯着那只跃跃欲试的狮子发愣,“文哥玩儿我呢。“声音里夹杂着失落,压抑着怒气。
“啊?”张际文正”啧啧“地欣赏着那个翠绿翠绿的小脑袋,一脸无辜地抬起头。
“这是......青铜器?”江寒弯下腰,侧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张际文,”三千年以上的?“
“不一定,他们说是,但是我觉得那时候没这么高的工艺,最多也就三千年左右。”张际文点点头,开始剥报纸。
江寒深吸气,挤了挤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白痴了,“这是三千年以上和三千年左右的问题?你就看这个文艺复兴时期那种风格的狮子,你再较那二百三百年的真儿有意义吗?”忍不了了,什么赚一百万,什么还房贷,感觉现在跟他一点儿边都不沾了。三千年前的文物会有这么生动传神的写生派风格吗,这造假的人明显就是连脑子都懒得过直接把庙会上买来的钥匙链给染绿了吧?
突然听见这么一句,张际文有点懵,痞子劲儿又上来了,歪头斜楞着眼看着江寒,“什么呀。”他受不了别人吼他,哪怕只是这样稍微缺少一点温柔的语气,他也会没来由地犯混。
江寒被这个眼神盯得有点发怵,打了个机灵避开了张际文的目光,但是心里火又涨了老高,“三千多年前那是西周时期吧,那时候根本达不到这种水平啊,做得这么真。”
“怎么了,那我拿的这个工艺水平高不行啊。”张际文耍开赖了。
“是,你这工艺水平再高,那还能三千年不生锈吗?你这看这跟新的一样啊。”
“谁他妈告诉你青铜器必须生锈了,我同事都化验过了,说这就是老东西。”张际文使劲敲着鼓鼓囊囊的书包。
“那.......”江寒没辙了,他突然觉得跟这种人讲道理就是错误,弄不好再挨他一顿揍,“文哥,我给你百度一下你看看。”
“你甭给我看,你他妈爱要就要,不要拉倒。”张际文揪着狮子头一扯,甩在地上。
翠绿色的盆状器皿滚到了床边,外壁光滑得露出玉石一样的光泽,三只支脚完好无损,除了左右各有一只狮子头以外,没有任何花纹和文字。“这是......火锅?”江寒看过有关青铜器的展览,记得青铜火锅的模样。他弯腰看,但没捡起来,形状做的是真像,可惜除了形状就没有任何地方像了。
张际文忽然醒过腔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随手一甩可能甩没了一大笔钱,端了端肩膀收起架子,把青铜火锅捧了起来。
发过一通火之后,张际文稍微舒坦了,但江寒心里很复杂。跟张际文合伙干这个买卖也有些日子了,每次只要他打来电话,肯定就是有新东西卖了,然后交完货吃顿饭就走人,卖多少钱也不过问,一直是江寒想分他多少就分多少,不知不觉中从五五开变成了一九开,张际文还是乐呵呵地。江寒看不透他,也许他是没脑子,但有的时候看他的架势好像真有一种捣腾文物就是玩玩的感觉,时间长了,最开始那种提心吊胆地唬他的感觉被忘得差不多了,连卖多少钱都懒得再编了。最开始江寒总是信不过他,口口声声说是国宝级的文物,但是看不出他和自己一样目光里映满钞票的眼神,甚至把他当成推销员,只管说这东西怎么怎么好,还老是一口一个“我同事说了”,也不知道他同事是干什么的,但好像他同事说这张际文带来的东西是真的,江寒再怎么看不顺眼,拿到市场一看肯定是真的;他同事说江寒花重金淘来的宝贝是假的,他再怎么不服,带到鉴宝中心肯定被专家噎回来。久而久之,张际文的同事变成了真理,江寒无条件信任。可是这次......他同事再怎么说这是真的,他还是无法相信,古代人怎么能做出这么逼真的狮子,太假了!真的太假了!
愣一会神的功夫,张际文已经把包里的东西全都掏了出来,码在地上,“反正这东西肯定都是真的,刚挖出来的时候我......行了你爱信不信吧,瞅上哪个就拿吧。”
江寒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了,他从张际文的话里听出了徒劳无功的感觉。张际文只要有点值钱的东西,肯定先给他打电话,这他清楚,因为干这行的不好找,而且如果他跟别人也有买卖,那自己分他这么少的钱他肯定有察觉。每次都被自己连蒙带捧搞得晕头转向的,虽然长着两片没教养的嘴和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但办起事来很靠谱,江寒越来越有一种自己单方面利用他的感觉,如果自己是个亿万富翁的话,一定会恶狠狠地唾弃这种感觉,可惜他不是,至少现在不是。
屋里沉默了,俩人都盯着地上俨然排列的青铜器,虽然不知道张际文在想什么,但江寒的心里再一次起了波澜。敦、簠、盨、鉴,四件厨具,还有一些灯台之类的东西,做工精致,从完整度来看都是市面上很难见到的,应该说是如果不去五金店的话都看不到这么新的铜。青铜器在刚制作出来的时候应该是亮黄色或者暗黄色,由于工艺的问题,其实大部分颜色都是可以制造出来的,但经过千百年的氧化,现在挖掘出来的都应该是覆盖着铜绿的,如果说这些都是老东西,过了三千年依旧表面光滑又花哨,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更何况......这上边有一些图案真的太逼真了,绝不是古代人能够达到的艺术水平。江寒随手抓起一面铜镜,镜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他的脸,再加上变幻的颜色,显得映像有些诡异。江寒把镜子背了过去,一想起千年前这上面映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张脸,打了个激灵。仿佛掉进了时空的大裂缝中,产生了现在与从前的隔阂,从而感到惘然,时间、空间都太过庞大,而相比之下尘埃般的自己,望而生畏。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年代久远的东西都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恐怖的事物,时间的丝线没有断掉,把空间串联得错乱,观者驻足于前仿佛窥探过去,这与看到未来不同,古代的太多糟粕经过千百年的审视,已经化作抵触深浸到人的骨子里,那是邪恶、是罪孽,而鬼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才被定义为恐怖。
江寒把铜镜倒扣在大腿上,端详着上边的纹路,只是几个简单散落的大小不一的圆形凹槽,槽中泛着淡淡的红色,闻所未闻,不明所以。不过几个圆形的排布倒是有点美感,当作抽象艺术来欣赏也还说得过去,可是硬是要和三千年前扯上关系的话,一些让人难以理喻的符号,恐怕只能联想到占卜了,可谁会用镜子占卜呢。江寒越想越不知所措,这些东西拿到市场上肯定卖不出去,可是为了捧着张际文也得硬掖起来几件。
扒拉来扒拉去,找了几件相比之下显得破旧的,码在了床上,“就这几件吧,多了我也拿不了。”
“啧行了行了,不就是看不上吗。”张际文无情戳穿,带着不耐烦,“装什么呀。”
江寒一缩脖子,浑身不自在,“那个,文哥......这回这货哪来的啊。”说完简直想抽自己两嘴巴,本来想找个话茬对付对付,结果顺嘴流出这么一句。听听,这跟“你被给你货的人唬了吧”不是大同小异么。语罢,一拍大腿,赶紧又从地上摆着的一排里抄起一个挂坠,“这件儿也不错。”
没糊弄过去,张际文好像很在意这句话,站起来捶了捶腰,又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江寒赶紧把火递了过去。“我刚跟你说你老不信,这些东西肯定是真的。”张际文还是张口闭口都不忘替他的宝贝辩护,好像一直等着江寒这么问似的,巴不得的给他解释清楚让他相信自己,“那天我们......嗯......”烟丝在两人之间升腾,张际文长舒了口气,“算了具体的也不能告诉你,反正这些东西都是挖出来的,我亲眼瞅着他们挖的。”说完点点头,又补了一句,“地下二十来米深。”
江寒愣了,没想到这些东西真有这么大来路,准确的说是没想到张际文真能把怎么来的告诉他,“这......在哪挖的啊。”
“去去。”张际文撇着嘴,轰熊孩子似的冲江寒甩手,“没跟你说么不能告诉你......反正是个什么遗址,我忘了。”明显的,想显摆又必须嘴严才会有的烂到极致的掩饰。
“呃。”江寒又低头看着地上剩下的几件,每一件都发散着宝光般的色晕,相比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背负了数千年使命的文物,这几件给人的感觉并不沉重。似乎它们既没有承载历史过往的荣耀,也没有容纳伟人灵魂的器量。
却极致奢侈、斑斓。
“唉......”张际文没来由地长叹,空气中又混进了羊骚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