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几点了?”他们开口便问。他们解释说,自己的表坏了,有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钟表、汽笛或收音机来对时。两天以来,他们都是靠着太阳来判断时间的,这种体验让他们感到不安与兴奋。他们的三餐没有保障,只有自己从河流中寻找肉食,才能避免挨饿。没有交通警察提醒他们避开隐藏在急滩下的礁石。当他们对天气判断失误,没有及时搭建帐篷,也不会有友善的屋顶为他们遮风挡雨。而且没有向导提醒他们,在哪里宿营可以享受整夜的微风,在哪里宿营可以免受蚊虫骚扰,以及什么样的木柴可以充分燃烧而什么样的木柴只会冒烟。
这两个年轻的冒险家离开前告诉我们,他们将在这次旅行后加入陆军。现在他们这次旅行的目的明确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品尝自由的滋味:这只是校园和军营这两种严格的管制生活之间的一个小插曲。这种简单的野外之旅之所以令人振奋,不仅是因为新鲜,也因为他们可以有犯错的自由。荒野让他们第一次尝到对明智行为的奖励和对愚蠢行为的惩罚,这本是每个林地居民每天都要面对的,但文明制造了众多缓冲器来抵抗它们。在这一特殊意义上,这两个年轻人是独立于文明世界的。
也许’每个年轻人都应该偶尔进行一次野地之旅,从而体会到这种特殊的自由的含义。
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时,父亲每次提到上等的营地、森林和钓鱼地
点时,总会说它们“简直和弗兰波河一样好”!当我终于可以自己驾驶独木舟航行在这条充满传奇色彩的溪流上时,我发现,作为河流的它与我的期望差不多,但作为荒野的它却濒临死亡。新的农舍、度假村、公路桥梁从野地穿过,将它分割成支离破碎的一块又一块。沿着弗兰波河顺流而下,各种交替的印象在你的眼前拉锯似的变换:你刚刚觉得自己身处荒野,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停船处,没过多久,小船又同岸边某个农舍主人种植的牡丹花擦肩而过。
牡丹之后,一只悠闲地跳到了岸上的鹿让我们有了回到荒野的感觉。接下来的急滩险流更加印证了这种想法。然而划了没多远,河流下游一个池塘旁就会有一座圆木小屋正在静静地望着你。这时你会看到一个合成材料的屋顶,一块“欢迎光临”的小木牌,以及生锈的、供人们下午打牌用的棚架。
保罗-班扬太忙了,没时间顾及子孙后代。但如果他想要保留一个地方供后人看看古老的北部森林的样貌,很可能会选择弗兰波河流域,因为在这几英亩的土地上,生长着最好的乔松、糖枫、黄桦以及铁杉。这种松树和硬木林的混合生长极为罕见,不同寻常。与大多数松树的生长地相比,弗兰波河所在的流域更加肥沃,因此这里的松树更加高大,显得弥足珍贵。再加上它们紧挨着一条很适合运送圆木的河流,所以很早之前就开始遭到斧头的摧残,已经腐烂的残株诉说着往昔,只有有瑕疵的松树才能逃过劫难。即便如此,残留的松树也足可为弗兰波河勾勒以天空为背景的轮廓,为昔日那些鲜活的绿色竖起纪念碑。
对硬木的砍伐则晚得多。事实上,最后一家大型硬木砍伐公司,在十年前才拆掉这里的最后一条运木铁路。那家公司现在唯一留下的,就是一座被废弃的城镇中的“土地办公室”。空荡荡的林地被卖给了踌躇满志的拓荒者。这标志着一个时代个乱砍滥伐的时代的结束。
就像在废弃营地中寻找食物的丛林狼一样,伐木时代之后的弗兰波河,也靠着过去的残留维持经济。砍伐制浆木材的工人,在昔日茂密丛林的残留中寻找幸存的小铁杉树;一些工人扛着便携式锯木机,沿河搜寻沉在河床里的圆木。这些圆木大多是在伐木的辉煌时期沉入河底的。沾着泥沙的木头被一排排地拖到岸边那些旧时的停泊地。木头的质地非常好,其中有一些价值不菲,因为在今天的北部森林,已经找不到这样的松木了。有的伐木工撑着篙砍掉沼泽里的白雪松,许多鹿跟在他们的后面,吃掉倒地的雪松的叶子。这里的一切都靠着过去留下的东西生活。
这些工作进行得这样彻底,现在,如果有人想建造一座圆木小屋,能用的也只有圆木的仿制品。而且这些仿制品的原料是从爱达荷州或俄勒冈州的森林中锯出来,然后用货车运到威斯康星州的森林的。英谚说,“把煤运到纽卡斯尔是多此一举”因纽卡斯尔本身为重要的煤产地〕,与这里的情况相比较,这个谚语只能算是轻微的讽刺。
不过,河流依然在静静地流淌着。从保罗!班扬的时代以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破晓时分,汽笛声醒来之前,人们可以在野地中听到河流的吟唱。有几片林地幸运地划归政府所有,里面的树木还未遭到砍伐,而里面的许多野生动物也因此幸存。比如,河里的北美狗鱼、鲈鱼和爵鱼;在沼泽繁殖的秋沙鸭、绿嘴黑鸭和林鸳鸯;在空中游弋的鹗、
雕和渡鸦等。鹿的身影随处可见,也许它们真的是太多了,在船上漂流的两天里,我就看到了五十二头鹿。有时还可以在弗兰波河上游看到狼;一个靠陷阱捕猎的人还宣称他看到过一只貂,虽然1900年以来这里再没有产出过一张貂皮。
从1943年开始,威斯康星州的自然资源保护部门以这些残存的荒野为核心,努力重建了大约五十英里长的河流区,使之恢复成荒野形态,供年轻的威斯康星州使用并为人们提供休闲之所。这个荒野区位于一片州立森林中,河岸两边禁止林业开发,同时也尽可能减少道路从这里通过。自然资源保护部门极有耐心地一有时甚至需要花高价一收购土地,搬迁农舍,封锁不必要的道路。总而言之,他们试图让那里重新回归原始的野地时光。
弗兰波肥沃的土地曾经为保罗-班扬培育出最优质的软木松树,近几十年里,同样的土壤又为鲁斯克郡乳品业的兴起贡献着力量。奶牛场的场主们希望自己使用的电比当地电力公司所提供的电更便宜,于是自发组织了一个合作社性质的农村电力管理局(民6人〕,并且在1947年申请建造了一座水力发电站。但是,水力发电站一旦建成,那片绵延五十英里的野地保护区的下游将被全部摧毁,独木舟专用的水域也将不复存在。
于是一场激烈而尖锐的论战在政界展开了。州议会对农场主的巨大压力很敏感,却忽略了原始野地的存在价值,因而他们不仅通过了建立水电站的提议,而且完全剥夺了自然资源保护部门之后对于建造水电站选址的发言权。这样看来,弗兰波剩余的独木舟区以及其他的野地河流未开发的河流X最终可能都将为发电服务。
或许我们的子孙永远没有机会看到野地河流;而在野地河流上独自泛舟,尽情放歌的念头,可能他们压根也不会有。
死亡进行时
老橡树,被剥掉了皮,枯死了。
在废弃的农场里,一切都经受着死亡的考验,只是程度有所不同。那些老房子执着地盯着你,仿佛在说:“等着瞧吧,会有人搬进来的!”可是,这座农场是不会有人搬进来的。剥橡树皮来掠夺最后的收成,无异于杀鸡取卵,最终要走向毁灭。
伊利诺斯州和爱荷华州
伊利诺斯州的巴士之旅
在屋外的院子里,一个农场主正和儿子拉动横锯,他们在锯一棵古老的棉白杨。那是一棵又粗又老的白杨,留在树外面可供他们拉动的锯条只有一英尺长。
曾几何时,那棵老白杨是草原之海上的一个浮标。乔治!罗杰斯-克拉克或许曾在树下露营;野牛或许曾来到树下乘凉,摇着尾巴,赶着蚊虫,怡然自得;每年春天,都会有旅鸽到这里筑巢栖息。除了州立大学的图书馆之外,它是最好的历史图书馆。然而每年一度飘落的杨花会如棉絮一般堵住农场主的纱窗。人们认为,在这两项事实中,只有后者才是重要的。
州立大学的学者告诉农夫,种棉白杨不如种中国榆,因为中国榆不会掉絮堵住纱窗。那些学者还对樱桃蜜饯的加工、班氐杆菌病、杂交玉米以及农场的美化也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关于农场,他们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它们从何而来;他们的工作就是让伊利诺斯州能安全生产大豆,变成大豆的天堂。
我坐在一辆时速六十英里的巴士上,奔驰在一条最初为了马和轻便马车修建的道路上。带状的混凝土被反复加宽,田野的栅栏几乎都歪歪斜斜地要倒向路边的沟渠。宽阔的马路和摇摇欲坠的栅栏之间是一条狭长的草皮,只有那儿才是大草原时代伊利诺斯州的遗迹。
巴士里的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些遗迹。有个农夫满脸愁容,他的衬衣口袋里露出了肥料账单的一角,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些原本吸取草原空气中的氮,并注入沃土的羽扇豆、胡枝子或!靛。他分不清这些植物和周围那些似暴发户般迅速蔓延的偃麦草。假如我问他,为什么这里的土地得到的玉米收成能比没有草原的各州的玉米收成多两倍多,他也许会回答是因为这里的土壤更肥沃。如果我再问他那些缠绕在栅栏上,豌豆似的开着白花的植物是什么,他可能会摇着头说,那也许就是些杂草吧!
一座墓地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墓地的周围长着草原紫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其他地方都没有紫草,只有这儿能看到;泽兰和苦苣菜为日趋现代化的土地提供着黄色的装饰,草原紫草则生长在墓地,只和死者透过打开的车窗,一阵婉转的鸟鸣传入我的耳畔,拨动我的心弦。那是一只高原鹬。当年,野牛在高度及肩、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跋涉时,它的袓先跟随在野牛后面,一起在那片已被人遗忘的花海中游荡。一个小男孩看到了这只鸟’却对他的爸爸说’“快看,那儿有只丘鹬。”
路边出现了一个标示牌,上面清晰地写着“你已进入格林河土壤保护区”,牌子上还写着在这个保护区协同工作者的名单,只是那些字太小,我在行驶的车上看不清楚。不过我猜想那肯定是保护区工作者的名人录。
标示牌上的油漆涂得很均匀。它竖立在河谷底下的一片草场上,那里的草很矮,高度适合人们在上面打高尔夫球。附近是一处已干涸的环形河床,形状很优雅。郡县的工程师为了让河水能够迅速流出,把这里的河床“拉直了”,新挖了如同尺子那么直的河床。背后的山上是依山开出的带状耕地。为了缓和水流,防治侵蚀的工程师把那儿的河床“折弯了”。这一大片河床一会儿直一会儿弯曲,河水肯定已经被工程师们这么多的建议弄得不知所措了。
农场的一切都象征着银行里的金钱。农场里尽是新的油漆、钢铁和混凝土,谷仓上写着日期,以此纪念农场的创建者。屋顶上立着避雷针,风向标刚刚被涂刷得金光闪闪,趾高气扬地立着,就连那些猪都仿佛更加神气了。
林地中的老橡树没有留下后代,没有树篱、灌木篱、栅栏或者其他徒劳的管理标记。玉米田里有肥壮的小公牛,但大概没有鹌鹑。篱色架立在狭长的草皮上。那些将田地犁耕到如此靠近铁丝的农夫们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只有不浪费,才能不愁短缺。”
在河流下游的草地上,大水冲来的垃圾高高地堆积在灌木丛中。河岸未经修整,已经被冲得破败不堪,一大块一大块儿的土壤从伊利诺州脱落了,朝着大海流去。巨大的豚草丛成为了一个分水岭,它成为河水放弃载不动泥沙的地标。一些困惑跃上我的心头:到底什么是有利可图?时间能维持多久?
高速公路穿过了玉米田、燕麦田和苜蓿田,就像一把拉直的卷尺朝着远方延伸。巴士已经行驶了很长的距离,仍旧快速地朝着远方前进,乘客们不断地交谈着。谈些什么呢?棒球、税收、女婿、电影、汽车和葬礼。但他们不会谈到车窗外如海浪般不断涌来的伊利诺斯州。他们的伊利诺斯州没有起源,没有历史,没有浅滩,没有深渊,也没有生生死死的潮起潮落。在他们看来,伊利诺州只是大海,只是承载着他们驶向未知港口的大海。
踢蹬着的红腿
每当重拾最初的记忆,我总在想:通常被称为成长的过程,是否是一种衰颓呢?成年人往往认为自己具有孩童没有的经验,实际上这是否是在用生活的琐碎之事冲淡生活的本来面目?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对于野生动物的最初印象以及追求,在我的记忆中始终保留着鲜明生动的形象、色彩和氛围,积累了大半个世纪有关野生动物的专业经验,并未将那些最初的印象抹去,或是改善。
和大多数有抱负的猎人一样,我在很小的时候也得到了一把单筒猎枪,并被允许猎杀兔子。那是一个冬天,星期六,我在前往最喜欢去的兔子出没地时,经过了那个当时覆盖着冰雪的湖泊。我注意到,在岸上的风车把温水注入湖泊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气洞”。这时候,所有的鸭子早已躲到温暖的南方去了,但当时我就在那里构拟了平生第一个鸟类学假说:如果还有一只鸭子未曾离开,还留在这个地方,那么它肯定会来这处没有被封冻的地方。我克制住对兔子的渴望〔当时这样做可没什么好处〕,坐在冰冷的草地上,等待着鸭子的出现。
我在那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每当有乌鸦从天空中飞过,或者运转的风车又发出一次风湿病人般的呻吟,我都会觉得更加寒冷。终于,日落时分,一只孤独的绿嘴黑鸭从西边飞来;看到气洞后,它都没有进行预备性的盘旋,就张着翅膀直接向洞口俯冲下去。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开枪的;只记得当看到它重重地落在湖面上,腹部朝天躺在那里胡乱踢蹬着红色的腿时,我的喜悦无法言表。那是我捕猎到的第一只鸭子!
父亲在送我这杆猎枪的时候告诉我可以用它来捕猎松鸡,不过不能在松鸡停在树上时射击。他说我年龄够大了,可以学着射击空中飞行的猎物。
我的狗对于把松鸡赶到树上这事儿非常在行,然而我接受的第一条道德戒律就是要放弃那些肯定能射中的、停在树上的鸟儿,选择几乎无法击中的飞逃的鸟儿。与被狗赶到树上的松鸡相比,魔鬼和他的七个王国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诱惑。
第二个松鸡狩猎季节即将结束,我却毫无斩获。一天,我经过杨树丛,一只大松鸡呼啸着从我的左边飞了起来。它飞到杨树上空,然后又从背后绕过去,跌跌撞撞地逃向最近的崖柏沼地。我下意识地开了枪,这成了所有猎人梦寐以求的一击。松鸡的羽毛散落着,伴随着金色的叶子一起从空中落下,它死了。
至今,我仍可以清晰地画出第一只飞翔中的松鸡落在多苔藓的地面上的情景,可以清晰地标出那里的每一丛红色御膳橘和每一棵蓝紫苑。我对于这两种植物的喜爱,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毕竟,那是我打到的第一只松鸡啊!
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
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