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黑俊呻吟了一下,翻着白眼醒了过来,一个人失去了年轻时的秀气与文静,连那病弱的些许怜感都所剩无知,他醒得难看极了,就像个抽了癫疯醒过来的病人一样。
天还是蒙蒙灰,应是寅时刚过。
“你醒了。”灰暗中有个女人淡淡道。
刚才还一脸游神的黑俊却被吓了大跳,整个人都在颤抖,不顾疼痛,也不看这人是谁,飞快爬了起来,惊恐道:“你是谁?你是谁?!”
灯光微弱地亮了起来,灯下的女人道:“怎么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有了灯光,黑俊平静了些,眯着双眼想看个仔细,却不知自己喉管受创,脑内没了气,影响到了视力,只隐约看到是个女人,身材窈窕,黑发尖脸。
“是你?!是你!?”黑俊惊恐中又夹着无数愤怒。
女人微微叹了口气道:“他真是心狠,显些要将你撞死。还好及早发现你脑后渗了血,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黑俊颤抖得很厉害,人却已经不再那么疯癫,语无伦次,而是极力在控制着什么一般,咬牙切齿道:“我不用你假好心——我不用你假好心——我不——我不用你——不用你假好心……”
“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有脸回来?!你竟然有脸回来——”黑俊气得牙齿打架,恨不得扑上来将女人撕碎,却又躲在床角不敢靠近。
女人站了起来,灯光中的身影那么年轻,朦胧得那么温和:“这么多年,你还在怪我么?”
黑俊牙齿打战,涕泪相交,像只绝望的困兽:“为什么?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对得起你的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为什么你要这样——!”
“哎,这么多年,你还在怨我……”女人幽幽地重复了一句。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但是再多的年,他们都回不来了,阿血回不来了,大哥也回不来了……”黑俊忍着自己的哭声,破碎而尖锐得牙齿咬得嘴唇全是血。他是真的疯了么?还是真的心那么绝望,盖过了任何身体发肤之痛?
“他们,去哪了?”
黑俊像是被激到了,疯狂地跳了起来,披头散发地踩踏着床板,怒吼道:“他们去哪了?!你竟问我他们去哪了?你竟真的有脸如此做作?!那我告诉你,他们死了!死了!你这个毒妇!你这个良心狗肺的贱人!我——我杀了你——”
女人向后退了很多步,冷冷看着黑俊暴跳如雷地自我摧残着,他虽是愤怒摧心地喊打喊杀,但伤害的却只是自己,他不停地甩自己的耳光,扯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唉,这个黑俊啊——黑俊?……里面有人么?宋姑娘?韩三笑?黑俊?——门栓着?!宋姑娘?韩三笑?发生什么事了?黑俊出什么事了?”黑俊的叫声终于吵想了对院的蔡家人。
黑俊折腾了半天,终于筋疲力尽,床已踩踏得不成样子,他足上手上皆被床板刺得出了血,冬日冷咧中,也浑然不觉僵痛冰冷。
“你以为这样,就能忘记一切么?”女人明哲保身,站在一角无动于衷道。
黑俊再无力气愤怒,或者怒吼,血污的脸上,两行清泪冲刷着,淹没他逃避了十六年的悲伤,也淹没了他自己。他转过头,几近温柔地看着角落里那个素衣清冷的女人,微弱道:“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们都走了,却独留我一个人残生在世,良心日夜被梦魔一寸寸咬碎,梦醒时吐出来,入梦时再嚼……我一直在等他,等他来要我的命,到时我就跟他一起走,任何如何打骂都要犬马一生,无论他怎样待我,我都食之甘甜——晚了,整整十六年,那时我就应该跟着他一起走,一起走的……”
“走?走去哪里?”
“黄泉路,呵呵,黄泉路……”黑俊嘴角流出黑血,翻了白眼晕死了过去。
这时外面叭拉一声,院门被撞开了,蔡大叔蔡大娘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房中情景大愣,又被站在墙角不语的女人吓了一跳。
“宋——宋姑娘?原来你在里面,我们听到黑俊在大叫,以为又——又出上回那些事,门又从里面栓上,就撞门进来了——”蔡大娘惊魂未定道。
“这是怎么了?”蔡大叔看着不成形的床,还有不成形的黑俊。
宋令箭淡淡放下烛台,平静道:“没事,他让梦魇着了,疯了一阵子,累极了就睡了。”
“他——他没胡乱说什么吧?”蔡大娘古怪地看着宋令箭,又飞快将目光转走了。
宋令箭看着两人,似笑非笑:“他是说了些事情,乱七八糟,毫无条理。不过有时候疯子的话,比正常人的话还要可信得多,不是么?”
蔡大娘脸色一变,看了看一旁神色凝重的蔡大叔,不敢支声。
“黑俊有没有回来,最清楚的莫过于你们。你们欲盖弥彰,倒是用心特别。”
蔡大娘不作声,使唤着按好院门进来的柱子收拾破床。
“宋姑娘不要乱想。黑俊一直疯疯癫癫,又爱说些怪力乱神的鬼话,我怕他现在疯病更是越来越严重,还会出袭击别人,我们也是不想给镇上的人造成恐慌——尤其是燕飞,她身子一直不好,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怕又叫她操心——”蔡大叔解释道。
宋令箭越笑越冷,最后索性打断:“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有心隐藏,我们也不便多问。只是纸包不住火,但愿真相揭开的那天,你们不是无刃杀人的帮凶。”
蔡大娘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宋令箭,满脸心事。
“走之前,有件事,我想你们有必要知道。”
蔡大叔惊疑地看着宋令箭。
宋令箭站在他身边,樱唇轻启,简短无声地说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蔡大叔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扶住了桌子,像是被谁抽光了力气,也抽掉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