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熊妈送菜进来,我看到她的眼睛很红肿,好像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躲闪了很久才告诉我大娘死了,就死在我的房门口。
我觉得好诡异,一再追问,熊妈才肯具体多说。那天应该是大娘想进我的房间,可是不小心绊倒了,脑门子刚好撞到石门槛上,甚至都没有来得有叫出声来就昏死过去了,天寒地冻的,没有被人发现的大娘很快就僵硬了。
熊妈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怨恨都吐出来,她是大娘的陪嫁丫头,一直都是伺侯着大娘的,大娘死在我房外,在她心里好像认定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大娘死了?
就死在我的门外?
她什么时候摔倒的?
又独自在冰冷的冬日里清醒了多久才慢慢死去的?
她死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抑或是怒睁着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提起过?葬礼呢?
熊妈的眼里带着愤恨,说娘怕我听了后无心养身子,便让府上所有的人瞒着我,大娘死得不正常,也没怎么大办白事,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好好养病。
我听了熊妈的话以后突然一股反胃,一股恶劣的味道涌上,我哗的一声吐了出来,熊妈跟圈圈都吓坏了,我吐得全身无力,流着泪昏了过去。
从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我每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里大娘怒目圆睁地躺在我的房门外,鲜血从她的脑后和着融血流出来,沾湿了她整个后脑勺。而她一直斜眼看着我的房门,希望有人从门里出来,将她救起来——
她就那样,一边等一边死……
那年我十八岁。
娘成了大夫人,府里所有的人对着她恭敬如主,他们甚至更怕我娘,而不是我爹。
娘开始变得很忙碌,总是没有时间来看我,爹在的时候总是会在房里陪着我,扶着我在房里走走,给我讲讲外面好玩的事情,爹不在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冷清了,爹爹外出,娘就是这个庄子里的主人,她有着忙不完的事情,有时候匆匆地来一次,总是千偏一律地让我安心养病,不要乱走,不要不听话,有事跟熊妈说。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娘留下来陪陪我,为我念念那看得我眼睛发痛的书,跟我说说祖母跟她说过的七仙女的故事,我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目送着腰直背挺的母亲匆匆离去,然后拭去眼角的泪。
她不再是我的娘了,我的娘一直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她总是抱着我温柔地叫我爱儿,她总是在半夜是轻声地哭泣又苦无其事地问我是不是睡不着,她总是颤抖地在大娘面前将我护在身后,而这个面容平淡的女主人怎么会是曾经甚至需要我保护的娘呢?
圈圈拿着手绢为我擦着脸上的泪珠儿,心疼地说,小姐,你怎么又流泪了,你再这样流泪会把眼睛弄坏的,你眼睛又难受吗?要我去跟熊妈说吗?小姐,你应该开心点呀,你看夫人多疼你,不是最好的东西她从来都不会留下来,昨天她又托人从北处买了几枝千年人参,吩咐圈圈熬给你喝,小姐?小姐……
小姐?我真的成了足不出户的大小姐。
静心养了两年,我的病慢慢的有些好了,甚至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走上几十圈,胸口都不会疼一下,我刚有些起色的时候娘很高兴,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着光芒,就像从前她看到爹爹出远门回来一样,只是那光芒如此短暂,很快就又被那严肃的神色代替了。
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那个虽然很软弱但却很贴心的娘,失去了活动自如的健康,这一切,只为娘得到了大夫人的这个位子么?
我能自由行动以后,经常坐在后院里发呆,秋千不知何时已被拆除了,后面有个狗洞的那条石凳也变成了一个郁葱的花圃,圈圈也不会像暖暖那样总是尖声尖声地跟我说话,圈圈总是战战兢兢的说着,好像大声一点都会将我吓晕过去一样。
物是人非。
物非,人亦非。
我总是不耐烦地将圈圈支走,一个人坐在后院里想着,想着三哥哥那张年轻快活的笑脸,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会不会恨我?因为我答应过他会坚持着找到最后一颗生肖石头,我甚至能想像到他快活地坐在草地上等着我的出现,一直等到笑容僵硬,等到心灰意冷,好像快四年了,我的三哥哥,你在哪里?我想着想着便会流泪,我怎么成了这样懦弱多愁的人了?
我根本找不到以前的自己的,娘将宅子里除了熊妈以外所有的仆人都换了,她也许不想让别人来提醒她曾经的软弱,我想她之所以留下熊妈,是因为她仍旧想让一个人来鉴证她的改变。
是的,她成功了,她成了这个宅子里的女主人,皱一下眉头都能让人胆战心跳,她甚至不用大声说话就可以让别人畏惧她,而我呢?
大家都觉得我是个自小便体弱多病的千金小姐,我那些坚强的任性的活泼的童年,统统都随着时间湮灭了。
有一天,终于娘跟我说,已经安排好了我婚嫁的日子,再过一些时间,我就会嫁出子墟,成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妻子。
这本来就是我的宿命。没有我任何反对的权利。何况,我若不嫁那人,亦会嫁给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仿佛在这世上,除了爹娘,所有人都是陌生的。而那三哥哥,从此也消失在我的岁月,我们,再无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