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才,从《水浒传》的实际描写来说,宋江不过中人之品;论貌,更无人会恭维他,他的被称为“黑三”便是证明。但人们一听到宋江的大名,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柴进庄上,武松本来还揪住宋江要打,一听柴进说他眼前的这位就是宋押司,便“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原因也是“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发配江州,一路遇险;先后遇着李俊、张横、穆弘、穆春、童威、童猛等等“旱地响马”和“水路强人”,不过,当人们听得“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时,就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无论这个人原来是如何的凶狠。原因很简单,也是因了这个义字——宋江“仗义疏财”,正是他们最佩服的英雄好汉。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江州题反诗,宋江被下在牢中。梁山英雄江州劫法场,不计代价和牺牲;李逵的两柄板斧杀开一条血路,不计个人生死。张顺、张横引着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也一起驾船前来接应。并且因为宋江,都跟着上了梁山。
为了义气而私自释放或收留“罪人”的事情,在《水浒传》中是很不少的,比如“晁天王认义东溪村”,“锦毛虎义释宋江”等等,写的也都是这样的事。柴进除了收留过宋江,此前还曾收留过王伦、林冲、武松等等。
义不仅是《水浒传》豪侠间紧密联系的一根纽带,也是豪侠们事业得以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余象斗《题〈水浒传〉叙》说:“先儒谓尽心之谓忠,心制事宜之谓义。愚因曰: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之谓义。”余象斗关于义的解释,确实抓住了《水浒传》义的精神的核心。
晁盖等七星聚义,劫了生辰纲,这并不是一般的抢劫,而是劫取不义之财,是在行义,所以金圣叹在刘唐说“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之下批道“可见是义旗”。又于“天理知之,也不为罪”下面批上“可见是义旗”。正因是“义旗”,所以他们公孙胜七星聚义获得了宋江、朱仝、雷横的同情,或给他们通风报信,或有意卖放。否则,晁盖等哪还有命?
梁山泊有一面大旗,叫“替天行道”。这替天行道的“道”就是公平、公正、公道,就是正义。
王伦首占梁山泊,并没有确立“替天行道”的宗旨。后来林冲上山,山上一共五个豪侠,“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此时梁山还只是个强盗窝,打家劫舍显然只是为了自己,所以金圣叹在“打家劫舍”之下批道“此四字所谓昔之梁山也,若后之梁山泊亦有四字,为‘替天行道’也”。(金本第11回夹批)
后来的梁山泊并非不打家劫舍,不过,打家劫舍是劫富济贫,劫富济贫就是“替天行道”的内容之一。前后梁山泊截然不同,晁盖及后来宋江所主持的梁山泊与一般的盗匪窝判然有别。
“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梁山英雄为救柴进,发兵征讨,又被知州高廉妖法所困。戴宗奉命,搬取公孙胜前来解围,而公孙胜的师父罗真人不允。戴宗在罗真人面前,“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戴宗这几句话的核心就是“替天行道”。罗真人听了,这才答允,并且传授公孙胜“五雷天罡正法”,说,“依此而行,可救宋江,保国安民,替天行道。休被人欲所缚,误了大事,专精从前学道之心”。终于破了高廉妖法,救出柴进。
梁山发兵攻打高唐州救柴进,是因为“柴大官人自来与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难,如何不下山去救他?”而宋江之所以要亲自领兵征讨,也是因为“小可和柴大官人旧来有恩”,且与柴进还有八拜之交。不惜牺牲救柴进,既是哥们义气的体现,也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优良道德的体现;罗真人之所以同意公孙胜下山相助宋江,正是听了戴宗“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也就是说,罗真人支持的是正义事业。梁山不救柴进,柴进必然命丧黄泉。罗真人若不让公孙胜下山,不要说梁山以后的事业将受影响,高唐州攻不下来,梁山当时就会遭受重大损失。
因为“替天行道”,梁山也取得了一些民众的支持。比如,梁山泊攻打祝家庄,钟离老人就为石秀指路。宋江也说:“我连日在此搅扰你们百姓,今日打破祝家庄,与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赐粮米一石,以表人心。”而当地“村坊乡民”,也“扶老挈幼,香花灯烛,于路拜谢”。所以作者赞道:“盗可盗,非常盗;强可强,真能强。只因灭恶除凶,聊作打家劫舍。地方恨土豪欺压,乡村喜义士济施。”
“替天行道”确实是个有战斗力、号召力的口号。哥们义气将各路豪侠联系在一起,这“替天行道”的事业将豪侠们聚集在梁山之上,也使梁山获得广泛支持,成为梁山胜利的保证。
从接受学的角度说,也正是这种义,在很大层面上,使《水浒传》赢得了许多正义人士的认同,这是只要我们读一读各个时代印行的《水浒传》序和一些对此书的评论就会清楚的。单以哥们“义气”对后世的影响而言,《水浒传》也许没有《三国演义》中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大,这主要是因为刘、关、张与宋江辈,一是帝王将相,一是草泽英豪,地位相差太远。但若将《水浒传》的“替天行道”与书中的江湖义气接连在一起,则《水浒传》在这方面的影响就又比《三国演义》大得多。明末许许多多的造反者,都用梁山英雄的名字作绰号,比如《兵部题为恭报诛剿渠魁等事》载:“……认出有名贼头……张汝金混名燕青……许得住混名雷横……王中孝混名宋江”;《山东总兵杨御蕃题为塘报畿省会兵合剿等事》载:“……共计剿杀有名贼首……燕青。焦赞等二十三名。……贼首宋江被火攻,……生擒贼首柴进。……”明末刑科给事中左懋第曾上奏禁毁《水浒传》一书,说“李青山诸贼,啸聚梁山……诸贼以梁山为归,而山左前此莲妖之变,亦自郓城梁山一带起。……(梁山)非崇山峻岭,有险可凭;而贼必因以为名,聚以为薮泽者,其说始于《水浒传》一书。”(《明末农民起义史料》,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开明书店1952年印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明清史料乙编》。转引自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查继佐的《罪惟录》也说,徐鸿儒创白莲教是受“梁山泊演义故事”的影响。都可见水浒英雄对后来造反者影响的巨大。《水浒传》倡导的义,则不仅成了后世绿林好汉们之间联系的纽带,也是他们对外打出的一个响亮的口号,不管他们是否真去实行。后来的白莲教、天地会、洪门会等秘密结社,也都以“替天行道”为口号,反叛朝廷。自然,白莲教、天地会、洪门会等秘密结社团体的性质十分复杂,难以一个反叛朝廷去进行概括。
在《水浒传》中,“义”也是作者用来结构小说框架的一种手段。每当小说的情节快要断绝之时,作者多是用“义”来把它延续下去。这从前面的论述中已可看出。比如说,林冲发配沧州,两个解差受高衙内买嘱,野猪林内要取他性命,是鲁智深的禅杖救了林冲,以下的故事情节才得以延续发展;才有火烧草料场,才有林冲的夜奔,才有梁山的火并王伦,晁盖等才得在梁山扎根。劫取生辰纲事发,晁盖等的性命危在旦夕,因为宋江等的兄弟们义气,通风报信,晁盖等得以逃脱这灭顶之灾,这才有后来的故事,才有梁山事业。宋江先是忿杀阎婆惜,险险被官府抓获,也是因了一个义字,朱仝、雷横才将他放走,这才有后来的一系列故事;以后宋江又多次遇险,故事情节也多次几乎断绝,又是这个义字,每每使得他遇难呈祥,故事得以延续。就是故事的大结局,也明显靠的一个“义”字来构架。在讲到《水浒传》的情节结构时,专家常说,这小说结构松散,甚或说它无结构。从《水浒传》的成书历史看,应该是单个的水浒故事先在民间流传,在“说话”艺人口中传讲,其间确实恐怕没有一个统一的结构。但到有人将这些故事串联到一起之时,这串联者就不能不考虑一个将它们串起来的方法了。于是,他想到了这个“义”字:“义”正是这批豪侠的共同特征,也是他们的本质特征,同时还是各个故事间内在的本质共同点。于是他用“义”这根红线,将那许多看似无多大关联的故事串在了一起。这就是《水浒传》作者心中的结构法。我们不能不说,《水浒传》作者很高明。
《水浒传》倡导的义尽管对梁山英雄意义巨大,对小说情节的建构意义巨大,但这“义”也是把双刃剑。从英雄们本身分析,它既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形成战斗力,也使他们盲目行动,造成巨大损失。
比如,华州贺太守强夺王义的女儿玉娇枝为妾,“又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途经少华山,史进“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现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弄得朱武等“无计可施”。武松、鲁智深到少华山邀史进同往梁山泊聚义,听说史进被陷在华州府监牢中,鲁智深立即就要到华州去救史进。朱武、武松再三劝说不听,一个人“提了禅杖,带了戒刀,径奔华州去了”。不仅没能救得史进,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史进、鲁智深的被陷,固然有他们性格急躁的原因,也与这种好汉义气、哥们义气有关。实际上,梁山发动的许多战争,比如三打祝家庄救时迁、打大名府救卢俊义、打曾头市等等,都多多少少和这“义”字有关。
事实上,这个“义”字,最终还成了侵蚀并消解梁山事业的腐蚀剂。轰轰烈烈的梁山事业,正是在这个“义”字的作用下化为乌有,就像那《后水浒传》所说,这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终于化成一团黑气,隐入那轩辕井中,不再出来了!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充分根据的。
在是否接受招安的问题上,梁山的内部,虽然谈不上有本质的分歧,但不同的声音还是不时可以听见。比如菊花会上,那李逵就说过:“招安,招安,招甚鸟安!”武松也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连鲁智深都说:“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但当宋江一说“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便“众皆称谢不已”。这当中,那个弟兄们之间的“义”字就起了巨大的作用。李逵当时说的那几句话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你怕我敢挣扎?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
特别是在宋江等扫平方腊以后,奸臣于朝廷御赐的酒中下毒,要毒死宋江。宋江饮酒之后,自知必死,竟想道:“我死不争,只有李逵现在润州都统制,他若闻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于是“连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星夜到楚州”,让李逵也喝下毒酒,并且对李逵道: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死在旦夕。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因此,请将你来,相见一面。昨日酒中,已与了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此处楚州南门外,有个蓼儿洼,风景尽与梁山泊无异,和你阴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处,我已看定了也!”言讫,垂泪如雨。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宋江让李逵亦服下毒酒,怕李逵再次造反,是他忠于朝廷的表现;李逵的从死而毫无怨言,死前遵照宋江的吩咐,不兴兵造反,死后遵照宋江的嘱咐,亦迁来同葬蓼儿洼,就明显是为了兄弟的义了。后来吴用、花荣得梦,知宋江被朝廷毒死,两个来到楚州,在宋江、李逵墓前“大哭一场”,亦“双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吴用的哭诉很能说明他们两人之死,完全是出于兄弟之间的义,是所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义”: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报答,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于九泉之下。花荣亦道:“军师既有此心,小弟便当随从,亦与仁兄同归一处。”对于这种义,《水浒传》的作者赞道: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有诗为证:红蓼洼中托梦长,花荣吴用各悲伤。一腔义血元同有,岂忍田横独丧亡?连最后的一点火种也熄灭了,这个“义”字岂不是一把断送梁山事业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