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是个多事之地,转过年来,又发生了特大旱情。苏东坡再次被聘请为求雨总指挥,该上香上香,该磕头磕头,该斋戒斋戒,该洗澡洗澡。苏东坡先写了一篇文章,然后派出强大阵容,可谓心诚之至。
神仙的脾气都很古怪,尽管苏东坡做好了各项准备,主持下雨的神仙却毫不领情。苏东坡急得直跺脚,有人对他说,你可以去找姜太公说说情,只要他老人家肯帮忙,就不怕别的神仙不听话。
“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说法,早就在苏东坡心里扎了根,既然主持下雨的神仙不给面子,那就只好劳烦姜太公移驾。从历史记载来看,姜太公很可能钓鱼上了瘾,对苏东坡的一番盛情竟然视而不见。
苏东坡很受伤,把自己锁在屋里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没有人祸,就不会有天灾,神仙只会保佑以人为本的政权。
想通了这一点,苏东坡赶紧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大意是说:凤翔之所以不下雨,是因为朝廷不懂得体恤百姓,只要朝廷废除****,民心自安,民心一安,甘雨自来。
不光主持下雨的神仙故意刁难,连管理旅游路线的山神也不让人省心。苏东坡带着三四个随从去登山,在半山腰的一个拐角处,其中一个随从突然精神病发作,竟然当着大伙的面跳起了脱衣舞。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出如此有辱斯文的行为,实在太失礼了。所有人都把这件事归咎于山神,说是这里的山神不太好伺候,动辄就让前来游玩的人发疯。
苏东坡很不忿,当即与山神吵了起来:
某昔之去无祈,今之回也无祷。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谒而已。随行一兵狂发遇祟。而居人曰:“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
此一小人如蚁虱耳,何足以烦神之威灵哉。纵此人有隐恶,则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礼或盗服御饮等小罪尔,何足责也,当置之度外。
窃谓兵镇之重,所隶甚广,其间强有力富贵者盖有公为奸意,神不敢于彼示其威灵,而乃加怒于一卒,无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则一事缺,愿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谅神不闻此言。
也许是苏东坡的言辞过于激烈,惹怒了山神,山神突然做法,刮来一阵狂风。苏东坡毫无畏惧,大踏步向前走去。山神佩服苏东坡的胆识,不仅平息了风势,而且不再作祟,刚才那个跳脱衣舞的随从也清醒了过来。
苏东坡虽然在山神那里赚回了面子,却摊上了另外的麻烦,因为与老苏家世代交好的宋太守被调走了。
新任凤翔太守陈公弼出身行伍,脾气比苏东坡还大,名气比苏东坡还牛,胆气比苏东坡还硬。陈公弼严厉刻板,面黑体壮,在形貌、性格上都与包青天有一拼,为官以来,颇负刚正不阿的美誉。
陈公弼执法坚决,对于触发刑事案件的罪犯,从未姑息。在长沙任上,一群披着袈裟的恶僧,打着“我佛慈悲”的旗号,与当地权要沆瀣一气,欺行霸市不说,还强抢良家妇女。陈公弼得知情况后,全然不顾我佛的面子,派出麾下所有警备人员,将一干恶僧全部抓进了大牢。
从宋人笔记的记载来看,这位陈公弼大人应该是个无神论者,对于装神弄鬼的大仙深恶痛绝,曾在一天之内,创下抓捕七十多位男巫的记录,给愚弄乡里的仙道集团以沉重打击。很多人经过不懈地努力,在大仙行业勉强站住了脚,就是因为惧怕陈大人将其遣返,才不得已改了行。
陈公弼虽然出身行伍,却并不是莽撞之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他都很有一套。为了抵御胡人骚扰,陈大人殚精竭虑,训练出了一支“铁军”。
在操练士兵的工作上,陈公弼可谓业务精熟,他老人家一声令下,兵卒们站定不动,就算箭矢如雨,兵卒们甘愿被射死,也不敢有丝毫小动作。
陈公弼的老家是四川青神,和苏东坡的岳父王杰是老乡,苏、陈两家本是世交,论辈分,他比苏洵还长了一辈。对于苏东坡这样的年轻后生,陈公弼打心里看不上眼,对其根本不屑一顾。
在陈公弼的意识里,苏东坡只是个春风得意的小秀才,一时心血来潮,鼓捣个生活广场,又一时心血来潮,鼓捣个文艺晚会,真要干起工作来,不见得能有啥业绩。
苏东坡偏偏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主,让他对上司俯首贴耳,确实有点勉为其难。在苏东坡的意识里,这位不苟言笑的陈大人不过如此,教训教训新兵蛋子,拿着弓箭打打小动物还行,真要抓起笔墨来,估计这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两个轻易不会放低身段的硬汉碰在一起,不发生点摩擦简直没天理。为了杀杀年轻人的锐气,陈公弼经常在苏东坡求见时不予理睬,或者故意让苏东坡多等几刻,后来干脆下达逐客令,闭门不见。
苏东坡年轻气盛,血力方刚,对这位兵爷出身的陈太守很不服气。俗话说,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苏东坡反其道而行之,除了特别需要自己露脸的场合,尽量不和陈公弼见面,来了个惹不起躲得起。
陈公弼看穿了苏东坡的意图,乐得合不住嘴,特意摆下一桌酒宴,派人去请苏东坡对月饮酒。苏东坡有意避开陈公弼,任凭来人磨破了嘴皮,就是不肯去。陈公弼以“藐视上官”的罪名,给苏东坡下发了一张“罚铜八斤”的罚单。
搁到当下,老陈的做法就是罚款,虽然数目不多,却让苏东坡心里别扭。无论古代官场,还是当下职场,上下级背地里该较劲较劲,却都能心照不宣地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苏东坡和陈公弼却毫不掩饰,当着所有的手下公开叫板,可谓一大奇观。
苏东坡还没有经过磨难的洗礼,对于陈公弼的无端刁难,总是想着办法进行无伤大雅的报复。送上门的便宜说来就来了,陈公弼在公馆建造了一座“凌虚台”,吩咐苏东坡写篇文章刻在凌虚台的竣工纪念碑上,以考察苏东坡是否人如其名。
写文章对苏东坡来说小菜一碟,动笔之前,苏东坡简单酝酿了一下,决定将老爸苏洵的骂人功夫揉进这篇文章,让陈公弼领教一下老苏家的传世骂功。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作文刻石留念,本是极为隆重的大事,行文必须庄重典雅,还要富有诗情画意。苏东坡却不愿歌功颂德,竟然在碑文里与陈公弼开起了玩笑。至于这篇文章能否被采用,苏东坡可没多想,有谁愿意将贬损自己的文章刻在石碑上,失心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