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突然要出现在眼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长风踏着凌乱的步履走过去,推开寂静木门,屋内阴冷昏暗。
低低的诵经声传入耳朵,仿若喃喃低语,长风一怔,只一瞬便红了眼眶。
“母皇……”像是怕惊碎了屋内的安静,他轻轻喊着,“母皇?”
夕阳从门缝中倾洒,铺满质朴的地面,屋内背门垂首而坐的女子,身子一僵。
“母皇……”长风扶着门跪下来,声声哽咽,“母皇……风儿来看您了……”
手中佛珠散落一地,嘈嘈切切错杂。
女人终于缓缓转身,像是被时光刻意拉长了的慢动作,长风定定看着,雾霭茫茫的视野被泪水渐渐洗刷清晰。
从伛偻的背影,到发鬓的银丝、黯淡的侧脸,一直定格到日思夜想的脸庞……
女人静静看着长风,过了好久,才缓缓伸手:“风儿……”
一声而已,泪如雨下。
“母皇!”长风跪着爬过去,一把拥住她,声声喊着,“母皇!母皇!母皇……风儿想您……”
风儿想您……带风儿回家好不好?
母皇,您带风儿回家好不好?
他知错了,他再也不会任性,再也不会贪玩,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他真的知错了……您不能不要他!求您把他领回家……他想回家……
“风儿……风儿……”
女人回抱他,从来只手翻云的掌竟然颤抖不停,从来不怒自威的声音居然泣不成调。
长风好慌乱,泪眼朦胧地看向母皇:您如何会流泪?您是风儿心中的天……您不要流泪好不好?风儿好害怕……
“母皇……“长风埋在母皇的肩膀哀求,“您再许风儿悔棋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求您……求您……”
女人不说话,只是一下下抚摸长风的头发。
她好后悔,曾经为天下所累,将至亲忽视一边,以为锦衣玉食能够弥补一切。
她好后悔,曾经自以为羽翼丰厚,能够为儿女挡遮永世风雨,不曾授他如何在逆境中生存。
如果她再多疼疼自己的孩子,他便不会像此刻自欺欺人。
如果她再多教他处世的道理,他便不会像如今慌乱无助。
她好后悔……
“风儿……”女人渐渐恢复平稳,抬起长风凄怆的脸,语重心长道,“这一次,无棋可悔。”
如闷雷轰顶。
长风仰脸滞住,只晓得无声流泪。
女人便又道,哀伤微笑:“我们要学会愿赌服输,风儿,我们输了……”
“不要……”长风惨白着脸缓缓摇头,瞪大眼睛重复,“不要……母皇不会输……母皇不会输……”
母皇从来不会输,这天下都是她的!万物苍生都攥在她的手中!她从来不会输!她不会输……她只是……只是骗风儿……对!她只是骗风儿的!
他拉住女人的手,慌慌张张道:“我们重来……母皇,重来好不好?”他哭着乞求,“重来,好吗?求求您……”
女子只是痛心望着他,一遍遍拭去他的眼泪。
长风狠狠哭着,猛地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原本破损的唇再次沁出血珠:“是做梦!”
他一边喊一边拼命打自己:“是做梦!母皇,天亮了,我们醒来吧!我们醒来……”
是做梦,好可怕的梦魇……
“长风!”女人死死按住他的手,泪眼滂沱地击碎他的自欺,“不是梦!不是梦!是事实!风儿!你要接受事实!母皇再也保护不了你,你要学着独自活下去!”
长风终于软倒下去,无力垂首而坐。
不是梦,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好可怕……
女人深深吸气,心痛望着长风红肿的双颊,一字一顿道:“你要好好活下去……”
活不下去。
没有母皇、没有家,长风一个人孤零零,您让他怎样活下去?
“母皇,我救你出去。”长风惶惶抬头,抓住最后一丝虚无的希望,“风儿救你出去,好不好?”
我可以……可以努力,努力学武功,杀了所有人,救您出去!
我可以忍气吞声,讨锦瑟欢喜,趁她分神胁迫她,胁迫她放了您!
我可以……可以有千千万万种方式救你!
只要您信我!相信我……
女人却缓缓摇头:“风儿,为娘这一生太累,不想再斗下去。为娘也不希望风儿背负着仇恨而活。”
她怜惜摩挲着长风,从红肿的颊到破损的唇,再至受伤的脖颈:“风儿,你不要恨她。就让一切恩怨,到此为止。”
长风一震,不敢置信看着母皇。
您要我不恨?我怎会不恨?我怎么可能不恨?她是最阴险的骗子!她是最狠心的强盗!她毁了一切!我恨死她!
“母皇……”长风不甘,“您不要放弃,风儿也不放弃……好不好?”
“风儿,”女人抬掌整理长风额前湿漉漉胎发,“你要明白在这世上,有些人是你永远斗不过的,怎样努力也斗不过。她已向为娘承诺,会善待风儿……”
“善待?!”长风癫狂反问,恨恨道,“她是个骗子!母皇,您信她?!”
您怎么可以信她?您怎么可以就这样认输?
女人指尖一顿,悲哀苦笑,闭目缓缓道:“我信。”
长风耳中又开始嗡嗡作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皇,您真的不要风儿了吗?母皇,您看着风儿被欺负,也不管了吗?母皇,风儿流血了,风儿哭了……您也不心疼了吗?
……
锦瑟允许在母皇处过夜,母皇竟然不许。
长风哭着哀求,母皇持着佛珠不动不语,如同涅槃。
夜晚寒气彻骨,长风呆呆开窗而立,窗外雪光映衬,月华如玉。
锦瑟从后方拥着他,温暖的身体却捂不热他的凉:“风儿,你已见过她,该满意了吧?”
长风不语,绝望成灰。
满意,真的太过满意。
母皇那样骄傲的人,你是怎样逼迫她说出那样一番话?她的心,一定痛死了。
“风儿,你累了,”锦瑟拉起他的手,淡淡道,“早点睡吧。”
长风不想看她一眼,木然走到床边,和衣倒下。
锦瑟沿床坐下,为长风掖紧被角,屈指勾画他的侧脸:“如何还不开心?我答应你的,并无食言。”
长风闭上眼,抿紧唇。
以为几次忽视她的话,定会引来惩罚。
却不料锦瑟只是静静看他片刻,竟倏然叹息:“睡吧,你睡熟时总是不老实,不要乱踢被子,会着凉。”
长风咬紧唇,想起曾经同床共枕,总是紧紧相依,一颗心既痛且悲,满腔酸疼。
又以为分外好笑,毁了一切之后,又这样悲天悯人,到底是何居心?
这样胡思乱想,又僵硬着不肯动一下。终于溃乏不堪,眼皮渐渐沉重,再也顾不得女子黑暗中眈眈而视的眼,昏昏睡去。
醒来,天早大亮。
脖颈已经换了新药,伤口处开始结痂,痒痒的刺痛。
小鱼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忙碌,见长风醒了,忙上前伺候。长风环顾四周,门缝映出外面来回走动的影子,竟然川流不息。
长风道:“几个?”
小鱼愣了一下,随即从长风的视线了解所问:“回殿下,每班二十名侍卫。”
长风淡淡收回视线,瞥见屋内陈设,玉瓷铜器皆被搬走,连吃饭用的碗匙也是软木所作,不由得冷笑。
小鱼不明所以,笑说:“殿下心情很好,皇上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长风诧异,拧眉看他。
她巴不得将我生生折磨至死才是,你见过她是如何囚禁凌辱我,又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鱼跪下来,为他系纽扣,满面明快:“皇上对殿下您的宠爱众所周知,殿下为抑郁病症所累,皇上日夜担忧,如今殿下笑了,皇上自然开心啊!”
长风怔怔瞧他,迟钝地笑。
哦,险些忘记,他是众人眼中的疯子。
小鱼还在兀自叽喳:“若不是皇上要为梵国将军和小皇子饯行,定会陪殿下一同用膳的,皇上真的好疼殿下……”
长风渐渐听不下去,好想任由自己发狂,将一切统统破坏!
适时传来通报声,长风舒口气,终于得以解脱,却不想竟是梵国小皇子梵羽。
一身明快的亮白,从白花花的日光下晃进来,刺得长风眼睛发痛,慌忙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眼前竟然又蒙上了一层白雾。
长风晃晃头,便听得小皇子笑道:“想见殿下一面,当真好难。我求了皇上好久,她才松口答应。”
长风压下心中慌乱,对着那亮白的影子笑得亲切:“梵羽你来啦?”又挥退了室内的侍者,“我想与小皇子叙叙旧,你们且先退下。”
梵羽大咧咧在桌前入座,拾起果盘的点心塞到口中,呜呜道:“这里可真严格呢!没想到进门还要搜身,我的贴身小匕首都被搜了去!”
长风微笑听他抱怨,待到众人屏退门外,才起身坐过去,俯身凑前。
小皇子一愣,便听得长风贴耳细语:“你的目的是什么?”
声音既轻又软,呼吸却凉薄冷清。
梵羽怔了许久,方才转头眯眼笑说:“殿下此话何意?梵羽不懂。”
长风倚在桌前,以手背撑面,微笑道:“我从未带过任何人偷饮母皇的美酒,”他抬起头,温和盯着梵羽,“因为,我最不喜饮酒。”
梵羽闻言垂下眼帘,缓缓笑开:“既然如此,那日何不当场戳穿我?”
长风静静看他,揭开假装纯良的表皮,竟透出丝丝阴冷来。
果然,这世上只有姬长风一个不会伪装的傻瓜。
不过是随口试探,竟然就有收获。
如果当日,他能对锦瑟多存哪怕一分的小心,是不是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真的极端厌恶这样虚伪的人,长风冷下声音:“我从来不认得你,更不会与你有任何交情,所以请你离开。”
梵羽却动也未动,直直盯着长风,语气竟然戏谑起来:“姬长风,做玩偶有趣吗?”
像是猝不及防被人迎面甩来一巴掌。
长风豁然抬头,睁大双眼,脸色俨然惨白。
他却句句紧逼,声声刺耳:“或者说,做仇人的玩偶有趣吗?”
长风艰难吸气,忍无可忍,咬牙从唇间挤出一字:“滚。”
有趣!太有趣!姬长风,你为何还活着?!现在,只要是一个人,就可以任意侮辱你!你为何还要活着……
梵羽笑得轻快,居然伸手去拨弄长风颈间的纱布:“怎么?自杀不成?”
长猛地出手,一把扣住梵羽手腕,闪电般反手将他甩在一边。
力道不轻,梵羽一骨碌滚到地上,吃痛闷哼,俊颜瞬间扭曲。
他却竟然不气不恼,拍拍身上的浮尘,晃晃站起来,笑说:“殿下好身手,可惜只能对付梵羽这种小雏儿,却要被仇人玩弄于股掌、捏扁搓圆,好可怜哦!”
长风惨白着脸,握紧桌沿的指节亦泛白:“滚!”
梵羽静息片刻,终于不笑,歪唇道:“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帮你。”
长风凝住,缓缓侧头,冷冷盯视梵羽。
梵羽对长风的反应满意挑眉,自信道:“想知道原因?呵呵,因为我喜欢搜集漂亮的东西,锦瑟那么艳丽,我自然要定她。”
他看向长风,笑得悱恻:“而凤后,从来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