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铺天盖地,少年的身体愈发冰冷。
锦瑟骑于马背上,默默凝视。
少年蜷缩着,披散在赤=裸肩头的发丝随着身体的颤抖,愈见凌乱无助。
锦瑟单手撑体跳下马背,身后的黑色披风犹如振翅蝶翼,猛地鼓涨起来,伴着风声,发出簌簌声响。
少年闻声惊恐抬头,目不能视口不能喊的无力徒将恐惧加剧,他以肩头撑地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听到一步一步犹如打桩般沉稳有力的脚步,愈近愈惶恐,凌乱无措如身陷绝境的麋鹿。
他曾经将猎物逼到如此境地,如今亲身领会。
脚步声戛然而止,少年跪坐在地,立起耳朵敛声静气,只听得到清冷的呼吸。
一呼一吸,好整以暇。
沉默无声,却比之前的恶言暴力更为可怕,无言的压抑、未知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开来,愈发叫人喘不过气。
腾的一声轻响,少年受到惊吓般猛地浑身一震,缩着肩呜咽出声。
却仅仅是解开丝绦的声音。
接着是厚重衣料抖动的声响,少年低头呜呜叫着,连连挣扎着后退,肩头却突然传来温暖的触感。
一件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盖在肩头,熟悉到让人心悸的气味。
少年猛地仰起脸,额前的留海如风中垂柳摇摆瑟缩,他跪直身体,红肿的脸满含害怕破碎的期待,其上蜿蜒干涸的血渍叫人心疼。
锦瑟叹了口气,柔声道:“是我。”
少年似是一愣,继而疯了一般剧烈挣扎起来。
锦瑟拔剑,一举刺破了绳索的束缚,少年立刻挣扎着爬起,一头撞了过来,紧紧抓住锦瑟的裤腿。
小腿被少年猫一样尖锐的手指刺得生疼,锦瑟皱紧了眉,竟仿佛被刺到的是心口,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半跪下来,锦瑟伸手除了少年口目的遮布,看到那双漆黑如星的眼,那双曾经神采飞扬如今失魂落魄的眼,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长风,没事了……”锦瑟伸手,想了想,还是盖在了少年的头顶,轻轻抚摸。
少年僵硬着身体依旧不动,只是仰着脸一眨不眨盯着锦瑟,黑黝黝的瞳孔先是一阵阵剧烈收缩,又骤然放大,直到茫茫然再无焦点。
心脏骤然悬置喉口,锦瑟试探在少年眼前虚晃手指,小心翼翼道:“长风?我是锦瑟……”
少年闻言又是浑身一震,继而惶惶然咬着血色全无的唇,抓着锦瑟的手指几乎刺进了皮肉中。
锦瑟闭了闭眼,猛地将少年提起,裹紧披风,扔上马背。自己随后一跃而上,揽着少年的腰抓紧缰绳,策马扬鞭。
怀中的身体冰冷彻底,少年仰着头倒在锦瑟肩窝,喘息之间鼻音浓重。
锦瑟歪过脸,却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似是喃喃自语,声音如柳絮飘忽游离:“不要躲着我,不要丢下我……”
呼吸缓缓哽住,努力想要顺畅,却愈发不能,锦瑟看着少年缓缓闭合的眼,狠狠扬鞭。
冷风吹过,碎琼乱舞。
一半身陷冰冷寒池中,一半却在油锅里煎熬。
长风想起很久以前的过往,那时父亲还在世,自己一如既往的顽皮,拖着父亲的手在乡间玩耍。
那时一个很美的村庄,蝴蝶会驻足停顿在指尖,又忽闪着翅膀蓦然飞舞。
不远的前方,有一片很大的湖,碧绿的,湖边有青油油的小草,夹着紫色的小花,柔柔随风摇摆着。
天下起了雨,父亲却不见,抹着眼睛寻找,脚底一滑,掉入春寒料峭的湖水中,也犹如此时,刺骨的凉。
湖水呛入肺腑中,愈发呼吸不能、呼救不能,几乎力竭放弃。
却被一双手紧紧捉住,引领推拥着上了岸。
躺倒在湖边大哭着流泪,漫天雨帘,无助孤独时,却望见女孩湿淋淋的笑脸,清脆的声音如同林间啾啾鸟鸣:“别哭,没事了……”
便真的不哭,在雨中睁着红彤彤的大眼问:“姐姐,你是谁?”
女孩说了什么,却竟然如何也想不起来。
父亲便从那时,慢慢消失在记忆里,却仍是怎样也记不起,父亲究竟是哪一天不见……哪一天不见?
真的如母皇所说,病逝吗?
火光摇曳,锦瑟看着昏睡中依旧惶惶不安的少年,轻轻拨开他垂在额前的刘海。
他像极了他的父亲,沉静苍白的时候,最像。
譬如,此时。
若说十几年前,她在湖边救了他,是因为年幼无知尚且纯真,但足够城府无情的现在,却说不上是为何。
她明明可以要他死,她明明可以要那个人痛彻心扉,却在最后一刻松手。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解释,便是她要更多!她不仅仅要那个人痛,还要她一无所无、一败涂地!
她攥紧了手指,指节瞬间泛白。
有烛火燃烧的嘶嘶声,长风缓缓睁开眼,却不见想象中的昏黄烛光,眼前却依旧是可怕的黑。
长风登时有些慌乱,想要伸手去摸眼睛,却发现双手居然动弹不得。
无边恐惧再次如乌云盖顶倾轧下来,长风正待剧烈挣扎,却听到女人轻柔的声音:“别怕,是我。”
由着声源转过头去,长风惨白着脸惶惶喊着,带着哭腔:“瑟瑟,不要蒙我的眼睛,不要帮着我的手,放开我!”
有柔软的手掌沿着头顶来回抚摸,乱动的手腕被人按住,头顶上方的锦瑟低声哄着:“长风,不要乱动,你的手腕脱臼了,眼睛也受了伤,要好好调养才会好,知道吗?”
“眼睛?!”长风一愣,惶惶道,“我的眼睛如何伤了?会瞎吗?”
“不会,”锦瑟道,“只是被雪光刺到了,精心养一段时间便会痊愈。”
看着长风惊犹未定的脸,锦瑟又莫名加了一句,“放心,我会照顾你的。”
长风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的扬起明媚笑脸:“瑟瑟,有你在,我便安心了。”
又呵呵傻笑着,胡言乱语道:“你放心吧,我一点事都没有。”
看着少年佯装镇定的模样,锦瑟不自觉弯了眉眼,鬼使神差摸了摸少年淤青的唇角,听到吃痛的嘶哈声,又蓦地收了回来。
长风皱起鼻子,歪头转向锦瑟的方向,问:“我没有被毁容吧?”
锦瑟一愣,笑道:“没有?何以这样问?”
“哦。”长风点点头,又不放心的追问道,“真的没有?”
“是了,”锦瑟微微皱眉,“还跟以前一样漂亮。”
“嗯。”长风放心笑笑,笨笨晃了晃臃肿的手,打趣道,“还好!不然,我便要去死!”
锦瑟愣怔片刻,继而长久凝视长风的脸,不再作声。
御书房中,肃穆无声。
锦瑟恭谨跪于地中央,等待女皇问话。
一跪便是一个时辰。
“可知是何人所为?”批阅奏折的女皇幽然出声,不怒自威。
锦瑟趴在地上,声音平和恭敬:“回皇上,乃是山野盗匪所为。”
“荒唐!”声音平地高了八度,女皇突然暴怒,一举将手中狼毫摔于锦瑟面前,咔哒折成两截,墨汁溅落满地,“朕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干的?!”
“请皇上息怒。”锦瑟微丝不动,任凭墨汁溅在脸庞,仍是不卑不亢道,“臣所言乃句句属实。”
女皇瞳孔骤然一缩,冷冷俯视锦瑟半晌,倏忽降了音量,淡淡道:“起来回话。”
“谢皇上。”锦瑟迟缓起身,长跪麻痹的膝盖一时没了知觉,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女皇见状不动声色皱了眉,眼底划过不为人察的轻视。又微微柔和了声音,循循善诱道:“锦爱卿不妨多想一想,可是那乱臣冯琴所为?”
锦瑟当真皱眉苦思,过了好半晌,才木讷道:“回皇上,据臣所观察,这一切与冯琴全无关系。”
女皇一愣,继而怒目厉声喝道,“锦瑟!你好大的胆子!”
锦瑟吓得浑身一凛,颤着声音仍是呆板愚钝道:“臣……臣所言……句句属实,请……请……皇上明察。”
“来人呐!”女皇气得猛地一掌将桌面震得乱晃,“将她押到刑部严刑拷问!”
“母皇……母皇……”
屏风后传来悦耳的声音,女皇霎时柔和了面色,忽的从书桌前站起,满脸担忧快步走近,柔声道:“风儿,你如何来了?那些奴才真是该死!风儿眼睛看不见,怎么也没人搀着?!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长风正张着手四处摸索着,闻言抬头,向着女皇的方向不满嘟囔着:“母皇,您如何要罚长风的救命恩人?长风不许。”
女皇一把搀住长风晃来晃去叫人心紧的胳膊,牢牢抓住了,方才放心道:“风儿说不罚便不罚,母皇全听你的。”
又朝蜂拥进来的侍卫晃了晃手,人群瞬间推了个干净。
长风抓了抓女皇的手,强调道:“母皇可不许食言。”
又转着脑袋四处找着:“锦瑟?你在哪儿?
锦瑟正呆呆杵着,闻言竟愣怔不知开口回答。
女皇微恼,怒视锦瑟,冷冷道:“问你话,你便说!”
锦瑟咯噔点了脑袋,惶惶然拱手道:“回殿下,微臣在此。”
长风歪着脑袋笑:“母皇,瞧您把她吓坏了。”
又对锦瑟道:“你不必害怕,只管跟皇上说明救我的经过。皇上圣明,定会好好褒奖与你。”
锦瑟忙拱手:“臣惶恐。”
缩肩哈腰,形容畏缩。
女皇的眉宇皱得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