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端于美国的这一当今经济金融核心市场的次贷危机,对世界经济和国际金融形势造成了严重影响。对世界经济和国际金融形势的下一步该怎么判断?如何理解弱势美元的冲击以及如何理解美元的最终地位?怎样推进东亚货币合作进程?这些问题不仅困扰着中国,也同样困扰着日本。了解日本高级智囊对这些问题的理解,对中国自身的思考也大有裨益。
2008年5月,《第一财经日报》就以上问题在东京访问了日本首相经济财政咨问会议成员伊藤隆敏和植田和男。身为东京大学教授的伊藤隆敏曾在1999年到2001年出任日本大藏省副财务官,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前的1994年到1997年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研究部高级顾问。植田和男教授在1998年到2005年的8年一直担任日本央行政策委员会审议委员,在这之前的1985年到1987年曾担任日本大藏省财政金融研究所主任研究官。
2008年10月,《第一财经日报》再次专访了植田和男教授,谈到了日本金融机构出手华尔街。
最糟糕的时期过去了吗?
记者:现在似乎出现了一种比较乐观的观点,认为美国次贷危机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危机已经接近尾声。但也有人警告说,不要过分乐观,纯粹金融意义上的危机也许正趋于缓和,但是危机对全世界实体经济的影响还会进一步显现出来。您如何看待这两种观点?
伊藤隆敏:首先我不认为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美国财政部实施了有效干预,目前信贷市场已恢复稳定,但是只要房价继续下跌,许多金融机构仍然会报出亏损。所以现在就说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有点为时过早。从今往后,需要经过6到12个月,才能看清事态是否好转。至于实体经济,房地产市场仍是主要令人忧虑的部门,眼下美国房市仍有大量未售出住宅,也有大量丧失赎回权的住宅。只有当住宅空置率恢复正常水平之时,经济增长才可能复苏。
植田和男:过去的5~6周,虽然某些方面还存在紧张因素,例如货币市场上银行间利率仍然很高,但金融市场的紧张状况的确有所缓解。然而下一阶段令人忧虑的是,会不会出现某种恶性循环——实体经济受到金融动荡的消极影响,反过来又拖累金融市场的恢复。例如美国和欧洲的银行普遍收紧了对企业和个人发放贷款的标准,这会削弱企业和个人的投资意愿,给实体经济造成一定困难。另外,美国房价的持续下跌,会直接影响到消费。
全球经济中的滞胀成分
记者:金融危机、粮食危机、能源危机,2008年似乎是世界经济的“多事之秋”。世界经济是否已再次出现滞胀局面?这种比较困难的时期将会持续多久?
伊藤隆敏:无可否认,目前全球经济的确存在一些滞胀成分——油价、粮价和其他商品价格持续上升。一些人认为这是由基本面和投机活动共同造成的结果。所谓基本面是指那些高速成长的经济体,如中国和印度,它们成长极快且规模巨大,它们在大量进口这些商品,因此就这一部分来说,存在需求冲击——需求高企,价格自然上升。但是对于其他经济体来说,例如日本、美国、欧洲,存在的是供应冲击。
如果商品价格上升到足够水平,中国和印度的需求增长将会减缓,对其他经济体而言将是好消息。但是中国和印度的收入水平提高很快,所以需求增长很难立即放缓,对其他经济体的波及也将持续一段时间。关键在于,供给要尽快提高上来,需求要尽快得到平抑。
植田和男:对于目前的全球经济,我还没有合适的模型来描述。不过我认为,目前的种种困难都将会持续一段时间,比如1~2年。整个事态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信贷市场危机,它可能会影响——也可能不会影响实体经济。另一方面,在一些新兴市场经济体中,似乎是形成了泡沫,或者类似泡沫的情况。其结果就是,商品价格在某些场合被新兴市场的需求推高;但在另一些场合,由于信贷危机的影响,商品价格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回落,比如前一段时间油价曾有所回落。
未来有两种极端情况,一种是信贷市场危机对实体经济的影响有限,而食品和其他商品价格上涨将会持续,并对许多人的生活造成破坏性的影响;另一种极端是,食品和其他商品价格趋稳,但是要么信贷危机严重打击实体经济,要么新兴市场经济体泡沫破灭,同样严重打击实体经济。这两种极端情况都会带来很严峻的后果。
是不是存在一条中间道路呢?有的,然而可能很狭窄:一方面我们承受一定的通胀压力,食品和其他商品价格保持在较高水平;另一方面信贷市场上仍然存在一些紧张,但是实体经济并不受到严重的冲击,这样我们也许可以挨过这段难熬的时期。
美元可能衰落
记者:由于美元持续走弱,有观点认为美元作为主导性储备货币的地位或将受到动摇。您对美元的前景怎么看?
伊藤隆敏:如果美国经济停滞而其他国家的经济表现良好,就会有人担心美元丧失主导性储备货币地位。但鉴于美国经济目前的状况,我认为尚不足以影响到美元的地位。不过欧元的地位会大大提升,因为欧元区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植田和男:国际货币有好几个决定性标准。是不是储备货币是其一。但另一个标准也许更重要——是不是“媒介货币”(vehicle currency),即在大宗国际交易中充当支付媒介的货币。即便在今天,日本的制造企业想用手中的日元购买欧元,通常的做法仍是先购买美元,再用美元去购买欧元。这样做比直接用日元购买欧元成本更低。美元作为媒介货币的地位尚未受到撼动。从储备货币的角度来讲,许多国家正在慢慢抛出美元,转成欧元,但是美元仍是主要国际货币。虽然美元的许多优势在削弱,但这并非一个线性过程。如果美国的经常账户赤字继续扩大,美元继续贬值,信贷危机长时间影响经济,一旦超出了某个临界点,人们就会大批抛出美元,美元的地位也就宣告衰落。那并不是几个月以内就能完成的过程,如果说是未来5~10年慢慢演变,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日本面临的风险
记者:弱势美元使得持有大量美元外汇储备的国家面临巨大损失的风险。作为拥有世界第二大外汇储备国家的日本,会如何应对这种风险?听说日本在筹划成立主权财富基金,是否会付诸实施?
伊藤隆敏:就外汇储备的损失而言,日本拥有巨大的缓冲储备,即过去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利息收入,因此对日本来说,货币估值损失不算是一个重大忧患。至于有些人主张建立日本的主权财富基金,这个尚未形成政策。
植田和男:我觉得日本没有试图对冲弱势美元造成的风险。如果要对冲的话,日本有一个天然的对冲,就是日元和美元之间的息差。比如美元一年期国债利率是4%或5%,日本一年期利率低于1%,每一年的息差差不多有4到5个百分点,10年下来就是差不多15%。所以美元对日元10年贬值不到15%,日本政府就还有利可图。当然,也可以投资其他资产来获取更高收益。至于主权财富基金的问题,好像有些政治家是在推动此事,不过即便日本设立一个主权财富基金,规模也会很小。
亚洲统一货币可行吗
记者:日本是否刻意推进过本币的国际化?杰弗里·弗兰克尔等学者曾经提出过是否会出现“日元圈”的问题。在日元的区域化、国际化和“日元圈”的构建方面,日本有哪些经验和教训?
伊藤隆敏:遗憾的是,“日元圈”最终并没有成熟,亚洲仍然属于“美元圈”。不过如今,亚洲国家在逐渐放弃美元钉住汇率,看一看走势图就知道亚洲货币的弹性大大增强了。目前港元是钉住的,人民币是爬行钉住的,这些是例外,但人民币会变得更自由。我认为亚洲可以从某种形式的协调机制中受益,例如同日元挂钩、同人民币挂钩,或者同相同的一篮子货币挂钩。
植田和男:我敢说直到20世纪90年代为止,日本都在刻意阻止日元的国际化。原因是日本国内的金融体系存在诸多监管(而伦敦是自由市场),所以如果日元国际化了,或者资本流动自由化了,日本国内的监管就会面临被废除的威胁。例如日本有家长期信用银行,其定位是只进行长期贷款,不做短期贷款,主要的融资手段是发行企业债券。但如果它可以到伦敦市场上去自由融资,就无须服从此类监管。20世纪90年代以后,有了一些日元国际化的努力,但是当时日本正深陷坏账问题,其他国家对日元并没有太大的需求,所以这种努力也就宣告无果。
记者:有观点认为,从长期来看,如果亚洲推出统一货币单位,将会对美元的主导性储备货币地位构成真正的威胁。您怎么看待亚洲货币联盟、亚洲统一货币这种构想?
伊藤隆敏:如果亚洲国家的政府决心建立亚洲货币单位,令其各自货币对该单位钉住,毫无疑问这会成为另一个欧元。不过我尚未察觉到各国有此政治意愿。
植田和男:我认为实现亚洲统一货币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说是在东盟国家之间倒还有点可能。因为成立货币联盟有一些前提条件,一是成员国家间经济状况相近,二是劳动力能够在成员国之间自由流动。例如,假设德国经济衰退,而西班牙正值繁荣,由于同是欧元国家,因此两国没有各自独立的利率工具来调整经济周期,但是由于欧盟人口可以自由流动,德国的劳动力会自动向西班牙流动,发生自动调整。换了亚洲国家,劳动力的流动远没有如此自由。另外,建立共同货币需要强有力的政治意愿,亚洲国家缺乏这种政治意愿。
多元化的日本外汇储备
记者:日本目前保有近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随着美国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日本将如何处理庞大的外汇储备?尤其是其中有大量美元债券。
植田和男: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日本外汇储备的币种配置正在多元化。欧元作为日本持有外汇的第二大币种,其比重正在增加。现在的问题是,日本是否愿意继续将其外汇储备多元化,也就是说,更多地撤出美元资产,购买欧元资产。主权财富基金也一样,是否要更多地进入欧洲?我个人认为,日本持有的美元资产过多。如果美元继续贬值,这将是日本的一个沉重负担。当然,欧元是否就安全,这也是个问题,欧洲经济也面临着严重的麻烦。
记者:有没有考虑投资美国的房地产市场,购买价格低廉的房地产。
植田和男:投资房地产市场代价太大。
记者:“代价”指的是什么?
植田和男:确实,美国的房地产价格已经相对很低了。但是,投资这个市场不利于改善流动性。
“抄底”华尔街
记者:三菱日联集团表示收购摩根士丹利20%的股份;野村证券通过拍卖成功购得雷曼兄弟公司旗下的亚洲业务,又进军雷曼兄弟公司的欧洲业务。有评论者认为,这是日本金融机构“抄底”华尔街的举措。您认同这一点吗?
植田和男:同意。这是个良好的举动,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第一,日本的储蓄率一向比较高,日本金融业有大量的剩余资金,考虑到国内的投资需求不足,投资海外是个很好的选择,这会给日本银行业带来新的机会。
第二,虽然有多家日本金融机构涉及“两房”和雷曼兄弟公司的问题,但是日本金融业整体上卷入美国次贷危机以及相应的“问题机构”的程度不深,在程度上比欧洲还要浅。因此,日本金融机构的状况是很健康的,有能力筹集资金向美国金融业投资。总之,我认为现在对于日本金融业投资华尔街来说是个好机会。
记者:您在2008年5月接受本报采访时曾认为“现在说危机最坏的时期已经过去还为时过早”,您现在的判断呢?
植田和男: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美国国会支持了政府的救市计划,美国大金融机构的严重困难似乎可以解决,不过事情还未结束。比如,美国还有很多地区性银行也面临困难,这些地区性银行往往卷入房贷危机很深,它们可能会继续倒闭。又比如,欧洲的很多银行也卷入美国房贷危机。因此,目前的危机还会持续几个月甚至几个季度。
随着危机的持续性发酵,实体经济将会受到影响。因为金融机构在危机变得更加严重的时候会提高发放贷款的标准,那些严重依赖投资的行业将会首先受到打击。另外由于对个人的贷款也会减少,美国和欧洲的个人消费也会受到影响。而宏观经济的疲软将会反作用于金融体系,形成恶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