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路口,往左拐是回罗会家中,往前继续行走可以到长安县令府的狱牢。
我脚下有些踟蹰:事已至此,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狱牢里将看守干掉,把罗会和其他在押犯人都放走呢?还是——事已至此,已经犯下的错误不能更改,要不要放弃穿越的能力,选择从此再不回来,让历史重回历史,让各人的生活也重回它应有的轨迹呢?
仿佛被沉重的思绪压住了步伐,我往路口走去的步子越迈越小,越走越慢。选择前者,我无异于匪帮,选择后者,我又与逃兵何异。自穿越以来,我陷入了最大的自我怀疑。
“木先生?”一个男中音突然传来。
我猛地向声音的来源处转身,右手下意识地从腰间扯下了小金蛇所住的竹筒,大拇指同时将竹筒塞子往上顶开。借着朦胧的月色下,一个男人的身影慢慢从道路两旁树下的黑影中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穿灰色衣服的男子,手上握了一把折扇,边向我走来边漫不经心地拿折扇拍打着掌心。
“老朽可是在这里,等候木先生许久。”男子接着说。
老朽?我对这个声音和这个自称都略略觉得耳熟,忽然,一个精神矍铄的干瘦男子形象出现在我脑海里——张建成,那个徒有虚名的南诏第一才子张建成。
虽然猜出个七七八八,但我仍然并不说话,一边注意男子的动向,一边以说余光留意着周围,以免遭遇埋伏或者袭击。
“呵呵呵,木先生不用担心,老朽今日是一人前来。”说罢又抬头,从我来的路上远远眺望,接着说,“秦府的火光真是大啊。木先生,哦,不,应该说李先生,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担心老朽能伤及先生呢?”
我大吃一惊,突然之间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
张建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我,继续说道:“先生的驯蛇之术确实精妙,可是也不过与我家蛇奴的功夫一般无二。粪行四六级,这个主意有趣,只可惜归根到底,也还是下三流的游戏。”
“哼,我虽驯蛇,可从来不认为我的蛇不会咬我。”我终于开口,冷冷地回敬张建成,同时把小金蛇从竹筒中倒了出来,让它盘到我的肩上。
张建成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老朽今年五十有余,李先生虽然少年有成,可在年龄上,却是我的子侄之辈。老朽在这里以不妨倚老卖老,大胆地猜测一句,李先生心中,可没有打算要老朽一命。”
我皱起眉头。要他一命?我确实没有想过,可我也没有想过不要他命。张建成,想干什么?
“这个世界上,除了堂上判案,还没有人会在杀人以前先提醒对手。”张建成继续淡淡地说。我心里突然紧了一下,难道刚才故意以蛇讽刺张建成的自负,我竟是说错了?心里又懊又恨,两条眉头也越凑越近。
“李先生的驯蛇术是南诏的密术,这段时间我已经传书回南诏问过,蛇奴断然否认有秘术外传之事,更不用说是外传到长安这样远的地方。虽然小龙女近日与先生走得甚近,但是驯蛇术决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够习成。不怕先生见怪,老夫也曾派人查过先生的过往,然而结果却叫老夫十分惊诧。李先生在半月前入狱以前的过往,似乎无人所知,而李先生,也似乎是自那时候起,才突然出现在长安。”张建成一边说话,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我。
“我与南诏,确有一些渊源。”我也学着张建成说话的方式,冷冷地说。其实我也没有说谎,其实,我妈确实是云南人,小时候我也在云南生活过一段时间。
“哈哈,缘分,缘分。”张建成笑着说道,“有一件事,于南诏的利益有益,于李先生的利益也有益。就是不知道李先生对南诏是敌是友,是否愿意听老夫说说这件事?”
我下巴一抬,眯起眼睛盯住张建成。这番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原先那个在六音坊里客气地自谦为“老朽”的男人已经慢慢淡化,这个自称为“老夫”的男人自带着一种挥斥方遒的自信和傲慢,正全面地掌控着这场谈话。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抛弃无意义的意气之争,只简洁客气地说:“请讲。”
张建成满脸赞赏,看着我点了点:“李先生所求,无非是想救出罗会。先生前天到六音坊与我们赏花茶话,我想,恐怕更看中的是赋诗宴上的赏银,而要这赏钱,只怕也是为了搭救罗会准备活动的钱财。可见,李先生虽然想救人,却也希望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有驯蛇奇术,却不愿,节外生枝。”
张建成仔细地挑选着他的用词。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是啊,本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现在……同时,对张建成的这番推断缓缓点了点头。
“李先生重情重义,对朋友肝胆相照,老夫十分敬佩。而先生手里所掌握的,除了荒野里的蛇群,更为重要的,也正是这群朋友。
“今夜秦府别院失火,是雍州府的大案,州府长史一定会极力捉拿凶手。在这三五日里,只要李先生请这帮朋友在京城里多多散布一首童谣,我张建成能保罗会无事,李先生自然也是无事。”
张建成说完顿了顿,右手又握着折扇轻拍起来,念道:“辛辛苦苦赚钱,地痞流氓揩油。县令老爷黑心,女娲娘娘救世。阿弥陀佛。”随着最后这声“阿弥陀佛”,左手握住折扇。
“散布这个?”我问。同时心里一阵打鼓,看不出这首打油与当前的情势有什么关联。
“正是。”
“只用散布这首童谣就行?”
“最后,恐怕还会劳烦李先生上一次公堂对证。”
“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了,却救不回罗师傅怎么办?”
“刚才我在路边候着,看着李先生向路口而来,不知道李先生刚才是否选定了将走哪条路?”张建成拿扇子指了指往县令的路,又指了指往罗会家去的路。他一定不可能知道假如我选择去罗会家中的路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两条路,无非一条是战,一条是逃。
我直直盯住他的眼睛,面无表情。不管选哪一条,都是我的选择,又不着向别人汇报。
张建成收回扇子,削瘦的脸上露出松松的笑意:“李先生可知道这世上最重要的权力是什么?不是张七、王五、秦爷这种不入流的武力,不是南诏王的势力,甚至不是武周女皇的权力,而是不合作,是退出的权力。如果我承诺李先生的不能兑现,先生随时可以退出,这是先生手上一直不变的权力。
“我只是觉得,以李先生在六音坊赋诗讽刺朝廷的磊落,在秦府处理事情时的果敢,像这样的人才,不怕多等一分。不妨,多给自己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