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陈惠这三十来年的生涯中,算得上坎坷二字了。少年时父母双亡,青年时虽然算不上什么功成名就,到底也是一方县令,却在赴任途中遭遇盗匪,又失去唯一的儿子。失落了身份证明后又被迫以打鱼为生,直接沦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
有过这样的经历,陈惠基本在心态上达到了宠辱不惊的境界。
看到肖天泡在酒缸中时,陈惠发现自己还是离泰然自若有相当遥远的距离,至少两腿已经开始发软,只有本能地往酒缸方向扑去。
而里长大人却是比陈惠还要不如,已是面如土色,如丧考妣,象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陈惠伸手将笑得天真烂漫的肖天从酒缸中捞了出来。这时至少有五个肖天那么大的酒缸中,几乎是滴酒不存,小家伙满面通红地打了个饱嗝,带着满面的灿烂笑容在陈惠怀里沉沉睡去,小嘴还叭嗒了几下。
“长康兄。”陈惠唤了一声,打算将荀里长扶起来。
荀里长的大名叫荀健,字长康,名字中饱含着父母最基本的期望,农家孩子,身体好才是真的好。
可惜此刻的荀健荀长康,村里唯一走出去有点身份的里长大人,却完全看不出半点健康的迹象,全身软软地坐在泥地上全无形象,两眼盯着酒缸,嘴唇颤动一言不发。
陈惠想,倒底是近十年的老哥们,看到别人的小孩掉到缸里,比当父亲的还吓得厉害。
可一看荀里长的眼神,陈惠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这哪里是吓着了的样子,分明就是快吓傻了的模样。
荀里长家的媳妇已经跪坐在家翁身旁,脸上挂满泪水,泣不成声,一边徒劳无功地想将荀里长搀扶起来。
“爹。”一声宏亮的叫声从屋外传来,荀里长象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口中低声念了句:“怎么今天就来了,这下完了,彻底完了。”
不用陈惠两人搀扶,荀健已经纵步跨出走到院内,陈惠紧跟在后面出来,看到两名道士已经进入院中。
走在前边的道士大约二十来岁,面貌和荀健有七八分相似,陈惠认出是荀健的儿子荀壮,身后一名约十岁左右的小道童陈惠却不认识。
在陈惠夫妇被荀健从江中燃烧的船里救起带回小村时,荀健的独子荀壮就已经拜入道门中,只有偶尔回家一次,这十年间陈惠也不够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还是因为陈惠与荀健交好,其他村民们想见一面还没那机会。
要说荀家倒也和陈惠家族有点类似,曾经辉煌的高门大户,也是人丁凋零,荀健本人就是在荀家这一辈中一枝独秀,乃是荀氏南下一族硕果仅存的唯一男丁。
荀健还算争气,幸运地有了两个儿子,要不是小儿子出世时荀健的妻子难产而死,恐怕荀家还能在这一辈开枝散叶壮大起来。
大儿子荀强刚满十五岁,荀健差点耗尽家产才给长子说成一门亲事,可惜新婚不久,就在上山砍柴时被一只吊晴白额虎活活咬死。据镇外寺庙中的住持大师说,乃是被妖兽所袭,在收了村民们凑足的香火钱后,带了四名弟子上山将这妖兽逐走,才保住了一方平安。
当然,这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师所言,具体情形荀健本人也一无所知,好在留下的新媳妇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这才帮着荀健把整个家撑了起来。
荀健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在多方奔走后,卖尽家产,托人将小儿子荀壮送到了道门中位于山后的一座道观里,希望这个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荀壮倒也争气,不久便被道观师门看中,直接带到了宗派所在地修行。
虽然荀健听说儿子所入的这一派,并不是道教的嫡系分支,不过也算是修真门派,长不长生先不说,比普通人寿命总可以长得多不是。
或许是遗传了荀氏家族的聪慧机敏,荀壮在拜入宗派后,竟在短短两年内就被破额升为内门弟子,也就是荀健救下陈惠那一年。
荀家除了诗书传家以外,还有一门绝技便是酿酒之术,这也是荀氏这一脉从北方逃至南方赖以生存的依靠。当然到了荀健一辈时,诗书基本是可以选择忽略了,毕竟荀家已经破落到从根底里变成一农夫家庭,完完全全成了凡夫俗子了,只有酿酒这门技能被保留了下来。
要不是因为连年征战,老百姓肚皮都填不饱,酿酒技能完全是无用武之地,搞不好荀家就凭这门手艺,都已经在南方风生水起,重现富贵之家的风采。
当然现在大隋朝一统天下,承平不久的国家已经开始出现了勃勃生机,荀健也就动了心思,开始重新琢磨起这门祖传的手艺来。
这也是为什么一贫如洗的陈惠,家中会有劣酒的原因,这都是荀健用那些极其便宜的劣质粗食酿制而成。
荀壮作为荀氏家族下一代的接班人,虽然因为年龄尚小,还没资格学到这门手艺,当然也是因为荀健压根就没那个条件能有原料给儿子糟蹋练手,但是作为接班人,荀壮还是很小就知道了荀家传下来的唯一保存住了的遗产。
荀壮也是心思灵动之人,就找了个机会把这件事告诉了新拜的师傅,正好门派中一位长老成功地从总教赏赐的一卷典籍中,找到了一个配制药酒的方子。这配方神奇之处在于酿出的酒,对于修练木系真气和功法,有相当好的辅助效果,只是门派中练丹练器人才倍出,这酿酒却是无人能会。
荀壮这等同于雪中送炭之举,便让长老欣喜万分。虽然荀健不是道门中人,可他唯一的儿子拜在道门中,也不算是外人,更不用担心这配方外传。
于是长老便将这一重任交与了荀壮。
荀壮出于私心,拒绝了同门任何人的帮助,让父亲一人独自承接下来,绝不让人插手,当然这酿酒术是人家荀氏一族的家传绝技,荀壮这样做也无可厚非,门派中的长老也没有什么异议。
历时三年时间,荀健才成功地酿出了具有典籍中七分功效的成品,也凭借这份功劳,荀家的日子稍稍有所好转。
荀壮也因此身份在门派中水涨船高,据说还有希望被总教收去作外门弟子。在总教中当外门弟子,可以这小分支中的内门弟子牛气多了,而且长老偷偷地告诉荀壮,总教可是道门三教中,唯一不看弟子出生门第的。
这次成功地酿出了在总教中都没法酿成的“青木神液。”正是向总教邀功的机会,长老倾尽派中资源换了仅够配制一坛的原料,千叮呤万嘱咐,让荀壮一定好生酿好这坛“青木神液。”好和他一起送往总教,这也是荀壮进入总教最好的时机。
如此重要之事,加上原料本身就所值不菲,长老本是打算让荀健在派中酿制,却被告之只有荀家老房子里的百年老窖方可酿出具有七成以上功效的酒,要把老窖用移山之术搬到派中,这小门小派中还没人有那个道行,也只得作罢。
为了保密,就连荀健都不知道这坛酒跟以往比起来,远远不是价值翻倍的概念,结果配制出来以后就被荀健和往常一样放在内屋床边,那是唯一最利于沉淀功效的所在。
等荀健垂头丧气地把一切说了出来,荀壮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下子不单是进入总教成为泡影,恐怕荀家一家三口,都得象佛经中说的那样,一切如泡如影如梦如幻了。
荀壮还有点不相信父亲的话,别是酿造失败了,或者是份量不够吧,哪怕还剩个三四成,找个借口也能向长老交差啊。
旋风似的奔进里屋,荀壮慢吞吞地踱了出来,还真是,喝得不是一般的彻底,比狗舔过的都还要干净。
陈惠这才明白,自己这个拣来的儿子闯了多大的祸。
个多月的婴儿,你让他承担什么责任,归根倒底,倒霉的还是荀陈两家。陈惠也没多说,走到荀壮面前低声道:“我,我随你去派中请罪吧,祸是我儿子闯下的,只能由我来承担。”
荀壮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道童,小道童脸色惨白地直摇头道:“师兄,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刚刚睡着了。”
荀壮满腹怨气找不到发泄,恨声对陈惠说:“陈叔,你认为你能承担得了!我们两家人全都死上百次,也承担不了!”
陈惠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滴到肖天脸上。
肖天被滴下的泪水惊醒时,还正在如饥似渴地吸取着酒液中那浓烈的纯木气息,体内的纯木真气就象吹气球一样飞快地膨胀起来。如果能下地,肖天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现在已经有了摇摇摆摆走动的能力,而体内增加的纯木真气,至少抵得上从自然中全力吸收十年还多,而这坛酒中蕴含的纯木之气,尚未吸取到一成。
肖天得意地狂笑起来,当然,这时发出的已不再是婴儿的啼哭声了,而是婴儿咯咯的轻笑声,清脆的笑声充满了欢快和愉悦。
荀壮听到婴儿的笑声,心头更是火气上涌,低头看向陈惠怀中的婴儿。
小家伙在荀壮低头看来的时候,笑声嘎然而止,“呃。”的一声,打了个又长又大的饱嗝,却丝毫没有酒气。
荀壮顿时觉得一股极为浓烈精纯的青木之气扑面而来,差点站立不稳,这青木之气浓烈精纯,比派中修为最高的长老发出的纯木真气,还要精纯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