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终究是凡人,无论精神还是肉身,都不可能在持续一种状态时坚持太久。
长长的花车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走了许久都没看到队尾的出现,仿佛这只游行大队根本就走不完。
长时间的高呼欢笑和大喊,极快地消耗了平民百姓的体力,况且本来这些生活在最低层的凡间老百姓平常就只能吃个不饿,连吃饱都不敢追求,更谈不上营养,在这样极耗体力和精神的大众狂欢中,很快就败下阵来,反而是那些卖身为奴的,靠着顿顿饱饭胀出来的体质,还在嘶声涩气地。
不再疯狂地大呼小叫后,渐渐地那种狂热也就消散下去,明天还得继续的牛马一般累得喘气都没有力量的生活,残酷的现实让短暂忘却的神志又恢复过来,谈论的焦点也从最初的新鲜兴奋中,回到了琐碎的家常小事。
玄天对这种游行完全提不起半点兴趣,与后世动辄十万百万人的大型表演和五花八门的光怪离奇创意相比,文饰大街上佛教的作秀更象是小区中的居民老太太扭秧歌,跳坝坝舞。
让玄天站在这嘈杂中许久都不离去的,是那都快被遗忘的尘世感觉。重生十多年,玄天一半的时间是在金鳌岛上修练,还有一半的时光却是在妖界的杀戮中渡过,红尘俗世的印象不经意间似乎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这里虽然吵闹,却洋溢着短暂生命中最宝贵的乐观心态,修真界和仙界以及天庭中,何曾会有这种忘却所有苦难的冲动和激情。在这里,玄天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自从肝胆心脏碎裂重组让玄天的生命坚不可摧起,玄天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怪物,以至喜怒哀乐都仿佛隔世记忆般陌生。
听着身旁絮絮叨叨的家常,看着想挣脱父母紧拉的手冲到花车前去玩耍被父母一巴掌扇在上嚎啕大哭的小孩,一丝温馨的微笑在玄天嘴角隐现。
这微笑不是那种飘然出尘云淡风清般不沾尘气的笑,却比任何笑容都更托出玄天的俊朗与青春年少的朝气,小玉抓着玄天的衣袖,已经深深沉醉在这春天般的笑容里。
最靠近小玉的中年妇人透过薄薄的面纱,看到一张美伦美焕几乎完美无暇的绝世红颜,又顺着小玉的眼光看到玄天嘴角眉梢那活力四射的阳光笑容,羡慕地对身旁同伴说:“快看,这公子真象天上的神仙一般。”
小玉闻声侧头轻笑道:“天上神仙哪及得上我家公子一半。”正说着,突然被一艘花船吸引住了眼神。
玄天也同时看到了这艘花船。
花船倒是没什么特别,跟前面走过的差多不,船身上插得密密的鲜花也并不更艳,只是船中央的高台上不是由信徒扮演的佛家神圣,而是一尊纯金打造的佛像,金光四射,正是佛教中主持南部瞻洲的文饰菩萨。
原来游行的主角已经到了,今日的盛会,就是为了庆贺这位菩萨的生辰。
单凭这些,还不足以将小玉和玄天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住,连猪小宝都踮起脚往花船中望。
文饰菩萨的金像脚下,一左一右坐的却是两个大活人,两名姿色颇佳的人间少女,身上杏黄色的衣裙衬托出少女洁白如玉的脸庞,坐在花船上花丛中,人比花娇。
靠近玄天这一侧的少女脸上的浅笑在花船即将走过玄天面前时,似乎有点僵硬,玄天向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虽然当日在瑶池中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被吊在旗杆上,虽然当日小玉和猪小宝都仅仅是因为玄天的出手相助而惊鸿一瞥,两人都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坐在花船上的这名少女。
米教弟子!米半夏!
半夏坐在花船中,身下垫的是厚厚的黄色上佳绸缎,却如坐针毡。玄天真人会在成都府街边出现,还笑眯眯地向她点了点头,而自己呢,一个米教弟子,一个曾经上过天庭进过瑶池,受过道门玄天真人救命之恩的米教教主亲传弟子,却坐在佛门游行传教的花船上,脖子上还挂着一串檀香木制乌黑发亮的念珠。
已经上了这条船,就不可能再下去,半夏这时感觉到的不是羞愧,也不是无地自容,而是恨不得这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那不是米教的半夏小仙子吗?”刚刚赞叹玄天如仙人一般的妇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地叫起来,生怕旁边的人没认出半夏,竭力显示自家的视力过人。
“王家大嫂,你还不晓得?半夏小仙子的胞兄已经被文饰院的方丈大师推荐给府尊了,说他孝心可佳,学识过人,是蜀人忠君爱国的代表。下个月就要送到京城去,听说有可能见到皇帝陛下,这下他们家可是飞黄腾达了!”另一名妇人不服气王家大嫂显摆视力,炒豆子一般暴出一连串话来。
这妇人口齿伶俐,说起话来又快又急,加上一口蜀中方言,玄天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懂一半。
“贺娘子,这寺院的和尚说话还这么管用?”妇人身后又有女人插话。
“啊呀,是赵家弟妹,你家阿翁都肯放你出来了?何止是说话管用哦,你晓的哦,我家阿叔,就是最小那个,我们家挤不进佛田佛林了,就到寺里求了个平安符。我阿叔抽丁到东边打仗,戴着这个平安符,硬是油皮都没擦伤一点就回来了,阿弥陀佛,求这佛祖还硬是有效果。”贺娘子声音大得吸引了旁边好些人。
长长的花车大队络绎不绝,到后面花样已经越来越少,众人有了审美疲劳,注意力就开始慢慢分散。妇人们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可以出来透透气,偷下懒,再没兴趣看热闹也不会急着回家,何况这满街都挤满了人,要回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下子有了话题,都七嘴八舌地聊起了时下最新鲜的事。
虽说只能似懂非懂地听明白一半蜀中方言,女人们聊到最高兴的时候往往又是各说各的,不多会儿玄天耳朵中就是一片叽叽喳喳麻雀一般的声音,再也听不清一句。
不过听清了的那一小半内容,已经让玄天明了此刻在蜀中道门外支米教的处境了,看来青城观中传来的讯息并不是空穴来风。
先前街对面大嘴张着的青年府兵,看样子象是认出了自己,在他身上,玄天感受到了一丝带着截教风格气息的纯正道家真气。
纯正的道家真气不稀奇,阐教门下最多的就是历朝历代的名门望族,其中很多登仙之人都曾在蜀中修练,留下来一星半点的道术修练基础法术也很正常。
但是带着截教风格,就不同了。整个南部瞻洲曾经都是截教的地盘,但是能学到截教内修心法的,无一不是截教内门弟子,而且都在截教东迁时一个不停地随通天而去。
通天教主的个人魅力,在仙界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除了那些游离在圈外的偏远分支派系才会固执地留在蜀中和南部瞻洲中,没有跟随通天教主一起东迁,但这些人没有任何一人学到过截教内修心法的一丝皮毛。
除非,玄天想到常往峨嵋山送练丹材料的青城观,还有与青城观主过从甚密私交不错的曹宝,看来方才那名年轻府兵,应是青城观门下了。
玄天唯一猜不出答案的,就是但凡学到截教内修心法的,哪怕只沾到一点皮毛,都不可能还有兴趣留恋这尘世中的功名富贵,而这位年轻的府兵校尉,却在眼神中流露出了极浓的功名之心。
能练出截教风格的道气,哪怕只是极少极少的一点,仍然可以保持着不受道气干扰,保留住那么浓烈的功利追逐野心,这个年轻校尉的心志可算得是上上之选了。
对这个年轻校尉,玄天生出一丝兴趣,若是调教得好,到也能成为外门中的杰出之辈。
玄天的目光穿过街上的花车,穿过密密的人群,穿透人群后的高墙和深深庭院,穿进一条只容得下三个并肩走过的小巷。
小巷拐角处,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院角落,墙上长满了苍翠的爬山虎,一只蜘蛛拉着长长的蛛丝从爬山虎叶根慢慢垂落降到半空,荡了一荡,三个不太清晰的身影在拐角处若隐若现。
三个模糊的影子用腰刀划破掌心,沉声,“同富贵!共生死!”
载着文饰塑像的花船过后,游行大队队尾就在远处露了出来,文饰院山门前的空坝也开始慢慢空出,游行过后,最的一次庙会就要开始了。
人群象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着,缓缓向文饰院大门前的空坝处移去。庙会,才是今天万众齐欢的真正节目,蜀人的旺盛精力在这一刻方被全部榨出,同时被榨出的还有大姑娘小媳妇们积攒了许久的私房钱,以及四面八方乡野中头一晚就动身连夜赶来的庄户人家。
这时在城东边一处偏僻的院落中,从檐边梁上雕刻的道家如意纹和夹杂其中的“米。”字纹,可以看出这里应该曾经是米教的一处宅院,只是眼下人去屋空,只有老鼠在内室中跑来跑去。
老鼠越跑越多,都挤进后院最大的一间堆杂物的房中。
房里密密地挤满了老鼠,地面上数不清的各种佛家用品,全是高档货,珠光宝气地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老鼠们就伏在厚厚的物品上面。
老鼠们围着的正中央,是一尊小小的上等玉石制成的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