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习惯,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掣着你,阻搁<拦>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就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连。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轫时期难免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分别是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不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这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乌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凌的。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分是一种发见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她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续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绣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过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十二月十五日
原载1929年10月《新月》第2卷第8期
青 年 运 动
我这几天是一个活现的Don Quixote,虽则前胸不曾装起护心镜,头顶不曾插上雉鸡毛,我的一顶阔边的“面盆帽”,与一根漆黑铄亮的手棍,乡下人看了已经觉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o Panza,他是一个角色,会憨笑,会说疯话,会赌咒,会爬树,会爬绝壁,会背《大学》,会骑牛,每回一到了乡下或山上,他就卖弄他的可惊的学问,他什么树都认识,什么草都有名儿。种稻种豆,养蚕栽桑,更不用说,他全知道,一讲着就乐,一乐就开讲,一开讲就像他们田里的瓜蔓,又细又长又曲折又绵延(他姓陆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鲁滨孙);这几天我到四乡去冒险,前面是我,后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采了红叶,或是检了石块(我们山上有浮石,掷在水里会浮的石块,你说奇不奇!)就让他抗着,问路是他的份儿,他叫一声大叔,乡下人谁都愿意与他答话;轰狗也是他的份儿,到乡下去最怕是狗,他们全是不躲懒的保卫团,一见穿大褂子的他们就起疑心,迎着你嗥还算是文明的盘问,顶英雄的满不开口望着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烦,但是他有办法,他会念降狗咒,据他说一念狗子就丧胆,事实上并不见得灵验,或许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说不定,所以每回见了劲敌,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长处就在与狗子对嗥,或是对骂,居然有的是王郎种,有时他骂上了劲,狗子到软化了。但是我总不成,望见了狗影子就心虚,我是淝水战后的苻坚,稻草塍儿、竹篱笆,就够我的恐慌,有时我也学Don Quixote那劲儿,舞起我手里的梨花棒,喝一声孽畜好大胆,看棒!果然有几处大难让我顶潇洒的蒙过了。
我相信我们平常的脸子都是太像骡子拉得太长;忧愁、想望、计算、猜忌、怨恨、懊怅、怕惧,都像魇魔似的压在我们原来活泼自然的心灵上,我们在人丛中的笑脸大半是装的,笑响大半是空的,这真是何苦来。所以每回我们脱离了烦恼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对着那宽阔的天空,活动的流水,我们就觉得轻松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见路旁的息凉亭中,挑重担的乡下人,放下他的担子,坐在石凳上,从腰包里掏出火刀、火石来, 打出几簇火星,点旺一杆老烟,绿田里豆苗香的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吹散他的烟氛,也吹燥了他眉额间的汗渍;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调剂人生的影响;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经有多少自杀类的思想,消灭在青天里,白云间,或是像挑担人的热汗,都让凉风吹散了。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但实际没有这样容易。即使你有机会在息凉亭子里抽一杆潮烟,你抽完了烟,重担子还是要挑的,前面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现成的息凉亭子,也许走不到第二个凉亭,你的精力已经到了止境,同时担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时再懊悔你当初不应该尝试这样压得死人的一个负担,也就太迟了!
我这一时在乡下,时常揣摩农民的生活,他们表面看来虽则是继续的劳瘁,但内里却有一种涵蓄的乐趣,生活是原始的,朴素的,但这原始性就是他们的健康,朴素是他们幸福的保障,现代所谓文明人的文明与他们隔着一个不相传达的气圈,我们的争竞、烦恼、问题、消耗,等等,他们梦里也不曾做着过,我们的坠落、隐疾、罪恶、危险,等等,他们听了也是不了解的,像是听一个外国人的谈话。上帝保佑世上再没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们,那是间接的揣残他们的平安,扰乱他们的平衡,抑塞他们的生机!
需要改良与教育与救渡的是我们过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们。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调理的是我们的文明,二十世纪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风俗,人生从没有受过现代这样普遍的咒诅,从不曾经历过现代这样荒凉的恐怖,从不曾尝味过现代这样恶毒的痛苦,从不曾发现过现代这样的厌世与怀疑。这是一个重候,医生说的。
人生真是变了一个压得死人的负担,习惯与良心冲突,责任与个性冲突,教育与本能冲突,肉体与灵魂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此外社会、政治、宗教、道德、买卖、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说。这分明不是一块青天,一阵凉风,一流清水,或是几片白云的影响所能治疗与调剂的;更不是宗教式的训道,教育式的讲演,政治式的宣传所能补救与济渡的。我们在这促狭的芜秽的狴犴中,也许有时望得见一两丝的阳光,或是像拜轮在Chilion那首诗里描写的,听着清新的鸟歌,但这是嘲讽,不是慰安,是丹得拉士(Tantalus)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宠;人生不一定是苦恼的地狱。我们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丛中高歌欢舞的一种提昂尼辛的颠狂(Dionysian madness),已经在时间的灰烬里埋着,真生命活泼的血液的循环,已经被文明的毒质瘀住,我们仿佛是孤儿在黑夜的森林里呼号生身的爹娘,光明与安慰都没有丝毫的踪迹,所以我们要求的如其我们还有胆气来要求决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补苴。决不是消极的慰藉,决不是夫的改革,决不是傀儡的把戏……我们要求的是,“澈底的来过”;我们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灵魂造一个新的洁净的躯体,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躯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灵魂;我们也要为这新的洁净的灵魂与肉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生活我们要求一个“完全的再生”。
我们不承认已成的一切,不承认一切的现实;不承认现有的社会,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娱乐、教育;不承认一切的主权与势力。我们要一切都重新来过:不是在书桌上整理国故,或是在空枵的理论上重估价值,我们是要在生活上实行重新来过,我们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资养,但我们说不承认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缚的意思,并不是与现实宣战,那是最不经济也太琐碎的办法;我们相信无限的青天与广大的山林尽有我们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们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们认为不可医治的。我们也不是想来试验新村或新社会,预备感化或是替旧社会做改良标本,那是十九世纪的迂儒的梦乡,我们也不打算进去空费时间的;并且那是训练童子军的性质,牺牲了多数人供一个人的幻想的试验的。我们的如其是一个运动,这决不是为青年的运动,而是青年自动的运动,青年自己的运动,只是一个自寻救渡的运动。
你说什么,朋友,这就是怪诞的幻想,荒谬的梦不是?不错,这也许是现代青年反抗物质文明的理想,而且我敢说多数的青年在理论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现有一个实例,我要乘便说给你听听,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个冬天在德国汉奴佛(Hanover)相近一个地方,叫做Cassel,有二千多人开了一个大会,讨论他们运动的宗旨与对社会、政治、宗教问题的态度,自从那次大会以后这运动的势力逐渐张大,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万的青年男女加入这就叫做Jugendbewegung “青年运动”,虽则德国以外很少人明白他们的性质,我想这不仅是德国人,也许是全欧洲的一个新生机。我们应得特别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坠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继起的时代产生新的精神的与生命的势力。”这是福士德博士说的话,他是这青年运动里的一个领袖,他著一本书叫做《Jugendsee1e》,专论这运动的。
现在德国乡间常有一大群的少年男子与女子,排着队伍,弹着六弦琵琶唱歌,他们从这一镇游行到那一镇,晚上就唱歌跳舞来交换他们的住宿,他们就是青年运动的游行队,外国人见了只当是童子军性质的组织,或是一种新式的吉婆西(Gipsy),但这是仅见外表的话。
德国的青年运动是健康的年轻男女反抗现代的坠落与物质主义的革命运动,初起只是反抗家庭与学校的专权,但以后取得更哲理的涵义,更扩大反叛的范围,简直决破了一切人为的限制,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种新生活。最初发起的是加尔菲喧(Karl Fischer of Steglitz) ,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烧了开去,现在单是杂志已有十多种,最初出的叫作Wandervo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