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亥日,孔露在小清的保护下秘密离开别院,回到镜玉楼。我已命人到处放风,言雅姬已要远嫁扬州,明日就要出京了。另一方面,董太后于当日朝散后召集诸公、卿,立刻起程赴镜玉楼盛会,且是便装出发。臣子里头当然有我。在众人换去官服,面面相觑不得其解之时,我“讶然”问道:“太后见召,臣等惶恐不已,不知太后此去镜玉楼,所为何事?”
我越众问话,原不是很礼貌,但大将军等毫不见责,还应和着道:“是呀,董太后莫非要向雅姬兴师问罪么?”
他这一问,众人自是知道问题出在孔露的名号与他的妹子何皇后身上。董太后得了妙计,自然不会生气,淡淡道:“本后自不会与任何人不快的,本后此去,只是挂念那孤苦无依的孩子,想见见她。难道大将军有其它主张吗?”
饶是何进权势熏天,也不敢公然顶撞国母,忙喏喏退下。当下诸公再无话说,齐被接至镜玉楼中。
孔露自是知道董太后会来,加之有小清在,更是毫不畏惧。待闻说有贵人造访,丫鬟问见或不见之时,孔露显出心情极佳的样子,道:“请客人们厅上说话。”
众人簇拥着太后下车,进入门庭。镜玉楼中,自有多人见到了大将军何进、司徒袁隗等,忍不住惊呼一声,齐来参见。董后眉头一皱,顿有小黄门出来斥道:“太后今朝微服往来,不欲惊动朝野,有敢喧哗泄露消息者,斩无赦!”
诸丫鬟、小厮无不面如土色,噤声退下。我心里暗笑:董后今天如临大敌一般,反倒弄得不象来认亲的了。若在这样的气氛下议事,恐怕连何进都会坐立不安的。
一行进入厅中。孔露装作方知此讯的样子,匆匆忙忙地从院中趋步进来,朝已安坐主榻上的董后跪拜行礼,道:“雅姬参见皇太后。不知皇太后驾临鄙处,孔露罪当万死!”
众人如奉纶音。何进之流顿时露出色与魂授的表情,呆呆地望着这个今天没有作任何装饰,云鬓微乱,还一副娇媚之态的美人儿。
董太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良久才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来啊,赐坐。”
孔露谢恩,早有宫女捧榻放在右首靠近何进的一侧。孔露轻整华衫,凫凫婷婷地走过去坐下。何进顿时眼珠子都几乎凸了出来。
董太后露出少有的和蔼神色,道:“汝淑敏端庄,又是皇亲,怪不得那么惹人欢喜。本后还是很少看见象你这般美色的女子呢。”
孔露哪里不知道其弦外有音,装作悲凄地道:“多谢皇太后夸奖。小女子现在已没有封号了。”
董太后摆出副甚知其详的样子,同情地叹了口气。“本后已知其况。不过既然曾是我皇族之人,怎么却不来参见为娘的呢……本后等了你好多年啦,孩子。唉,这些日子你真是受委曲了。”
孔露身体一颤,立刻拜伏在地。何进见她肩头轻耸,不禁就想上前安慰。记起董后在旁,这才未敢失礼,强自忍住。但神情已是可笑无比。
孔露哽声道:“多……多谢皇太后。露儿能得皇太后垂怜,真觉得快活。”
董太后轻声笑起来,朝诸公、卿环顾。众人皆是喜爱孔露,哪里想到其人正在用计呢,皆是顺着她的眼光,猛点其头。当下便听董后道:“那么露儿还是恢复公主的尊号罢。来人,将灏国孩儿搀过来。”
两名宫女从主榻后走出,行至孔露面前,跪拜伏身,“请公主。”
孔露朝太后遥遥施礼,当下由两名宫女搀扶着行至太后坐前,董后早迫不及待把她拉入怀中。
“孩子!”太后搂着她心肝宝贝地叫着,老泪纵横──我自然知道她假戏真做,竟也如此逼真,不禁暗自叫好。孔露则轻呼着“皇娘”,埋在她怀里娇泣。一时间,众人皆是动容。待她们泣声渐止,袁隗抹着眼角,颤声道:“公主失而复得,乃国之大喜,请太后节哀。”
董后哭道:“我这苦命的孩儿啊,想起来就让本后心疼。这两年来本后都没来看过她一回,要不然怎会让露儿沦落到这样的所在?”
何进张口结舌,此刻心里必是尴尬地想起他的妹子来。要不是她嫉妒孔露美貌,性怕灵帝被其迷倒,这才想方设法赶她出宫,怎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老太后是不是指桑骂槐,令人对何氏恶感迭起。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真的。更何况她还自我检讨了一番,令人更无法把平常的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与其现在联系起来。
孔露忆起这段时间所受的苦,更是大哭。群臣纷纷大献安慰之辞,好半天才被劝止。董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怜惜地道:“真是委曲了你。日后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到本后这儿来,也甭再住这样的地方了,跟我回去罢。”
孔露轻声道:“皇娘的好意,露儿心领了。不过露儿已习惯了宫外的环境,恐怕不悉宫内规矩,让皇娘不高兴。其实只要皇娘不嫌弃露儿,能让露儿时时来拜见娘亲,也就是了。”
董后朝随行的将作大匠看了一眼,脸顿时沉了下来,“朱綦,灏国封为公主已由数载,怎么至今未修宫室,你是怎么当官的?限你十日之内,择好地势开始筑建。一切所费,面呈本后!”
将作大匠即是负责修筑宗庙、路寝、宫室、陵园的二千石官员。当下出了一身冷汗,凛然受命。心中自然是恍惚不已。这宫室修葺,非得皇帝亲允、朝廷公议之后才能执行,擅修乃是死罪。不过太后正值发威的当儿,此令不可不答。况且大将军、三公都没敢出言,自己若提出异议,无疑是平白找骂。吞了口唾沫,把话也咽了下去。
太后这样一说,群臣中唏嘘感动的就不用说了。连何进都不禁讪讪地暗感妹子做事不地道了,哪还能再说什么?急忙盛赞太后慈祥,其心“可鉴日月”。
我当然也跟在里头起哄、大说怪话,闹腾腾地弄得不可开交。孔露偎在董后怀中,突然噗地一声,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嗵地一跳,暗道:你可别坏了老子的好事!若把我们的计划泄露了出来,这里面可有一大半人要找我的晦气。
当下人声皆止,众人俱是口瞪口呆地看着她媚态横生的样子。孔露忽地似感到害羞了一般,敛容轻声对太后道:“皇娘,你瞧颜将军说话多好笑啊!听说他新近升了官呢,难怪说话那么放肆,一点规矩也没有。”
不光是诸臣,连我也在心里长吁了口气。便听董后嗔怪地道:“这孩子。人家颜鹰大人可是御封的虎骑校尉,守北军中侯,监领五营的重卿呢,怎么能对他这样讲话,还不快点去赔罪。”
孔露娇声不依道:“我才不呢。”似是很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别人毫无察觉,还以为这女人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却差点失态,只觉魂神飘荡,暗道:小清虽说也美到了极处,但到底循规蹈矩,不象这妞儿一般,又靓又嗲,完全是不同的一副模样。刚刚这么……一眼,妈的!
忙笑道:“太后不必见责。一回生、二回熟,只要公主认识了我,以后再让她赔罪,也是一样的。”
厅内众人想了一想,皆都捧腹大笑起来。孔露又喜又嗔地偷望了一眼,又复埋到太后怀中,此中滋味,更是他人所不能够想象的。董后大感喜慰,边咳边道:“呵呵,颜大人真是有趣。我的这些臣僚们若有几个象你一样的,也就不必整日里那么烦闷了。”
司空张温手拈长须,微笑着插嘴道:“太后这般喜欢,不如招赘颜大人为附马,成就了一桩美事,不是更好了吗?”
我心中大颤,忙摇手道:“张公这话……真让在下惶恐万分。启奏太后,微臣虽然也曾行军打仗,但这胆子,可是再小不过的了。”
众人会心地发起笑来,皆是以为我不敢就此门庭,实是有“自知之明”。董后当然不知道其中情况,见孔露一脸菲红地垂首不语,呵呵地道:“公主脸薄,诸公就不必玩笑了。今日得闲,来此成了本后心愿,真是快事。露儿,知道本后为何召众卿到此聚会吗?”
孔露佯装不知,轻轻摇头。董后笑道:“本后也早闻灏国舞技惊人。听说何将军府、袁司徒府中,汝都是上客啊,可不简单。”
何进、袁隗见太后这般“明察秋毫”,皆是一怔。刚想解释,便听董后又接着道:“今日召得众卿前来,正是为了腊八日未能奉请各位嘉德殿中同庆,欲以露儿歌舞权作补偿。孩子,可不会怪了为娘的吧?”
众人大喜,都暗道今日来的不亏,忙起身谢太后恩。我心知董后在拖延时间,不禁奇怪怎么夏恽那混帐还不来。莫非是得了谁人的消息,企图低调处理了?
转念不禁又大起寒意:若夏恽不来,太后自会怪我办事不力。想来此事还是我求她出面解决的,若草草收兵,定是大没面子。以后还能不能得到董后赏脸,就很难说了。
刚在惶惑不安的当儿,猛听得前院噪杂声四起,几名护院被打得哭爹叫娘的声音传了进来。有人在大砸门楣窗框,还有人凶霸霸地叫道:“叫孔姬出来,今日她若不跟我们夏爷走,就把她的镜玉楼砸了!”
镜玉楼是洛阳城歌舞姬荟萃的盛地。听说前些年是一个被称为“香姬”的女子统率支撑,可自其仙逝以来,一直都群龙无首。孔露这后起之秀,虽是名气大张,但时运却是不济,没有强硬后台。我看夏恽在这里打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气焰如此嚣张,便可见一斑。
诸位公卿也都不是聋子,闻说此言不由得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我看董后脸上故意露出忿色,道:“谁在外头大叫大嚷?给我拿下!”
孔露忙降阶请罪道:“都是露儿管教不严,恐是下人们哄闹呢。皇娘请稍待片刻,露儿去去就来。”
众人见孔露没有挑起事端,都松了口气,当然我心中有数,她不过是想更激化矛盾罢了。那夏恽见了孔露,又不知太后、众卿在此,自然是显露出恶狼本性来了。那时公主蒙羞带屈,太后、众卿岂能等闲视之呢?我看看身旁坐着的卫尉雍焕和廷尉、御史中丞萧瑗,悄声道:“也不知道是谁,好大的胆子。陈大人,太后似深以公主为宠,若她有个什么闪失,追究起来……”
雍焕亦属袁隗一系,况之深负皇族安全的职任,当下立即恍然,低声道:“多谢颜大人指点。”从位上起身,揖拜道:“太后请准臣下护从公主。”
董后微微颌首,道:“看看是何人搅扰,本后虽由着露儿的性子,但也不能这样就算了。”群臣都明白那口出狂言之人扫了国母之兴,所为“忤触”之罪也,更何况歌舞未看,便平白被某人打断,心里早就恼恨得很了。自然随她所说大加应和。
雍焕的身形还未出去厅门,便听院外吵骂声不绝于耳。孔露婢女的声音高声道:“你们谁敢动公主一根毫毛?”另一些男人肆无忌惮的声音邪笑着道:“公主又如何哩?我们夏爷爱动谁就动谁,这小女人还这样娇嫩呢!哈哈,哈哈!”
孔露气得发抖的声音传了进来,“夏恽,你这狗贼。你三番五次派人来镜玉楼中,滥施淫威,难道我孔露便真的怕了你不成?”
猛听得有人惊叫起来,夏恽尖声笑道:“雅姬,事已至此,你就乖乖从了我罢。我夏恽家中何止千万家当,那武孙颀老儿有我的多吗?雅姬既然已和那老儿睡过,何必再故意拒绝本侯呢?”
董后脸色发青,突地捂住胸口。皱紧了眉头。几名宫女忙过来搀扶,捶胸擂背。袁隗等惊呼起来,一时连何进都勃然大怒,厉声道:“快把那狗贼给我缚进来!”
将军府甲士与宫中卫兵立刻应命而去。董后这才缓过气来,喘着气道:“这个畜牲……”何进忙道:“太后千万保重身体,这小贼无法无天,我已命人去拿了。”袁隗、士孙瑞赶忙也抢上来太后长、太后短地发问。一时众卿脸上俱有怒容。
门口突地哄声大起,夏恽的声音尖叫道:“我乃中常侍夏恽!你们没有长眼睛吗?谁敢拿我,你们是什么人?来人,来人!”紧接着雍焕的声音道:“奉孝仁太后诏,捉拿奸臣夏恽,余党一概不留。敢阻者死!”
又是一阵激斗的声音传来,夏恽狠声道:“什么太后!雍焕你假传懿旨,敢在镜玉楼伏击我。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人来,人来!”
厅中众人大哗。董后咬牙切齿,道:“何进,你去把他拿来!若有人敢拒本后旨意,给我杀──”
何进应声欲去,我赶忙道:“请太后收回成命,现下外头如此乱法,实不宜派大将军前去。微臣当赴死命,立刻传五部校尉前来护驾!太后与诸位大人请先在厅中暂避,待拿下了反贼夏恽,再作处置。”
众人已闻听夏恽有大逆不道的言辞了,且此次出宫匆忙,未及布置人马。若太后有个什么闪失,当真是罪该万死。我一发话,都纷纷称是。大将军以为我关心其安危,不禁神情大慰。廷尉萧瑗更道:“这夏贼罪当凌迟,太后保重玉体,万万不要为此等宵小动气。”
我领命出厅。是时却已见不到夏恽、孔露。甲士们正与一干人数占优的凶蛮家将殊死搏斗。雍焕见到我,颇有些喜出望外,“颜大人!我们人手太少,夏贼已胁住公主往那边院子去了……”
我大叫“护驾”,轻声道:“陈大人务必坚持片刻,待在下突出围去,寻些兵马过来!”抄起身旁一尸手拿的长戟,奋力往人群里冲杀,“尔等竟敢在太后面前造次!吾乃虎骑校尉,守北军中侯颜鹰是也!谁敢乱来!”
甲士们见我不象雍焕般缩头缩脑,齐都精神大振,仿佛得了援兵似的,齐声嚣叫。那些家将们见到左一个官、右一个官出来,也是肚里嘀咕,有恃无恐之态大减。
我趁势冲向左院,踹开一道门,来到东庭花园。我知道小清此时定会在孔露左右暗中护持,倒很是放心。径直翻过墙头,往那院中跑去,“清儿,清儿!”
猛听小清在远处急声道:“小心!”觉察有异,立刻翻身滚倒。顿时,脑后一刀凶狠划过,正劈在身边的假山之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出了一身冷汗,又一滚往旁闪去,眼睛的余光方才看见暗算者乃一凶狠的家丁,面目丑陋无比,他阴毒地连连起脚,踹在我的小腹处,尔后举刀又欲劈下。
小清的声音尖叫道:“他是虎骑校尉颜鹰大人!你敢动他!”趁那人一愣神之机,已跃了出来,和身将之仆倒在地。我痛得倦缩成一团,勉强往后挣了挣,却是动弹不得。那地上两人扭打起来,小清立刻大下杀手,把那人脑浆击出好远。
“夫君,你怎么样?”她匆匆赶过来扶我,我哎呦了两声,顺势倒在她怀中,本想说一些好话,但冷汗直冒,一时间哪里说得出来?小清又心疼又难过,好似强忍了许久,才没流露出惯常的那种温柔。“好了,也没伤到要处。快起来罢。”
她扶着我站起来,而我顿感即使痛得厉害,也得立马摆出男子汉的气派,决不能低头弯腰被人笑话。心里暗自丧气:原来她还没原谅我,看来丝儿的事一定伤了她很重。叹了口气,勉强道:“孔露呢?”
小清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丢开手道:“她好得很,在那里藏着。我还有别的事呢。”
我拽住她,“等我处理完前厅那些人,我们一起回去。”
小清冷冷道:“孔露的事我已忙完了,其他事夫君自己解决吧。”手一指,“她在那石头后面。夏恽也在。”腾身走开。
我傻了眼,心道:你不是我老婆吗。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绝情,一点面子也不给。唉,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娶杨丝吗?老实说我对谁都没有对你那么在意。杨丝如果死了,顶多成另一个耶娃。假若你死了,我会痛苦一辈子!
十分不快地走向那块巨石,顿见着吓坏了的孔露和已被打昏了的夏恽。孔露先是一惊,随后欢呼起来,飞进我的怀里,颤抖着道:“夏贼,夏贼被楚姐姐抓住,我真是开心死了。”
她开心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顿时明白刚刚那个凶贼必是在夏恽被俘以后到处找寻,却碰到我很不识相地出现,这才痛下杀手。若非小清,我这条命必又送掉了无疑。
隔了顿饭功夫,司隶校尉张汤率五百甲士奔赴镜玉楼,拿获一干凶犯。我这才放心大胆、衣冠不整地入厅叩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