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康见我神态不对,也不敢上来搭话,只叫了郡中主薄向我问安。我问道:“夫人何在?”主薄道:“听说夫人去了铜铁衙门,也不知有什么事情。”我哦了一声,心道:可能是去挑选兵刃了。缓缓道:“朝廷诏令到了,命我等明日开拔。我现在有些倦了,晚上再和你家大人告别,请代我把话传到。”
主薄道:“颜大人请自便,小的这就去禀报。”
我回屋倒头便睡,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多想,再说,你一个小小蹇硕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你敢这样公报私仇,赤裸裸地要整我……拿起枕头来蒙起脸,又想道:反正过几年,这些没鸟蛋的统统要被砍脑袋,我又有什么好堵气的?现在若上表,蹇硕一定有话说。不如闷声大发财,给满朝文武看看,再暗地里送他些银子,堵上他的狗嘴。
方睡了片刻,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有人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我心里不悦,以为又是范康,便故意装睡。但那人却不似要吵醒我一般,轻轻走到榻边,帮我掖了掖被角,又静静地放下帘帐,我立刻便知是谁,心里一喜,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小清正背对着我站着,手上拿着一大堆铁甲,正在细细地拼装。我哈哈大笑,她便转过身来,嗔怪道:“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又在吓人。你来看看,我造的铠甲怎么样?”
我起身一看,那些甲片零零散散的,尽是些从没见过的样式。笑道:“你这两天就忙这个?做的什么怪东西。”
小清不悦道:“怪东西?这可是我费了好大的辛苦,叫人一块块做出来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是真正的骑兵装甲,穿在身上,可以提高好几倍的防护能力。它的设计都是经过反复推敲的。”
我见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块甲片拼装起来,不多时便组成了一副十分精美的铠甲。我笑道:“这帽子不对,哪有连脸都遮起来的?”
小清微笑道:“就是这样的。这种护甲源于中世纪的欧洲,但后来经过改制,研究出钛镍合金的现代护甲,用以装备防暴警察。不留脸设计,实际是要突出一种没法找出攻击点的假象。全身性护甲,多半是具有很好的防护能力,但却非常笨重。因此要靠集团作战的方法来弥补其机动性的不足。”
我大笑道:“你让我想起了水浒中金枪手徐宁大破呼延灼铁甲马的故事。双鞭呼延灼便是用几千骑兵,全身重甲,在平原地带横冲直撞,什么都挡不住它。但后来徐宁用钩镰枪专钩马蹄,那些家伙们又笨又沉,又是连在一起的,自然是一倒一大片,于是梁山好汉们便大胜而归。”
小清十分入迷,笑道:“原来夫君的故事那么多。那从今天起,你再给我讲讲呼延灼、梁山罢。你想起什么,便要给我讲什么,我无论如何,也是听不厌的。”
我张口结舌,颇有些作茧自缚的感觉,记得三国演义令我足足上了好些天的课,讲得我口干舌燥、扁桃体发炎、精疲力尽。此次若再谈水浒,以后再谈西游记、红楼梦,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在永不困倦的夫人耳边生还。当下强笑道:“这个嘛,以后再说罢……我先来试试这件甲胄。”
小清会意地笑了笑,帮我穿戴、扎妥。我看了看胸前,道:“前面的甲片似乎很沉。”小清道:“是双层中空的甲胄,因为胸腹间、颈部最易遭受攻击,加固之后,便可以得到严密的保护。”
我又看了看手掌上的铁家伙,道:“这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小清道:“容易得很,手指最下部到腕子是一套,手指二套,每根手指都用两段,上下用丝带连成一体。这样手指仍然十分灵活。这一整套东西,可是照着你的身材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戴上头盔,合上遮面,笑道:“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很酷。太监们吵吵嚷嚷地要我去面圣呢。有了这种东西,我杀起人来方便多了。”
小清打量着我,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你别臭美了,你是去杀人还是去被人杀?要是不穿着甲胄,你简直一点男人味儿都没有。”
我哼了一声道:“我穿着这鬼东西才有男人味儿?妈的,那你一定嫁错人了,你该嫁给一个浑身铁甲的机器人才对!”
我这话脱口而出,原是句玩笑,但我自己却立刻警觉,只觉此言没有经过大脑,定会痛痛戳在她的痛处。我后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略略惊恐地转头看她,但一切都晚了,她的笑容停滞住,缓缓敛去,表情说不出的绝望与震惊。
我大叫起来,“不,我不是有意讲这些话的!请你不要往别处想!”
她不能置信一般,什么也没听见,“我该嫁给机器?你这才你的心里话吗?难道,真的是这样……你从来也没把我当做过同类,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机器人!”
我举起双手叫道:“天哪──这是误会!”
小清却连连摇头,“……可是,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是啊,我是应该嫁给一个机器人,你说得对,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机器人?!”
她突然哭了起来。我震惊地刚想走过去,便听她厉声喊道:“不要过来!”我惊慌失措地止住脚步,忽然有一种想跪下磕头的感觉,“小清,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想讽刺你,我知道你对那些话题很敏感,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异类!我只不过是想开开玩笑……”
小清听了这话,更是痛心,哭叫道:“你一直都在开玩笑,你一直没把我当真!你玩弄我的感情,你在耍我。”
我大叫冤枉,却觉语缺词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心道:小清,你一定在说气话,我对你,可从来没有作假过。呆呆地望着她痛哭流涕的样子,突然懊悔地狠命扒下身上的甲胄。
“都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恨这堆废铁,为什么这堆废铁会触怒了我可爱的妻子呢?她可从来没有气成这样过。“我只是想说,想说……”
“你想说什么?说你不再需要我了?”她抬起头,满含泪水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我,突然间咬牙道:“好,好,好,颜鹰,我真是看错你了,我走就是,我这就离开,你再找一个不是机器的女人罢!”呜咽着飞身跑出房去。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声嘶力竭地大叫:
“小清,小清!!”
可是没人回应。
郡守府入夜一片寂静。怀县境内,被我的人马一寸一寸地搜索过,却毫无消息。我心知这般凡人不可能找得到小清,也许,我将永远失去她了。郡府大厅里,我阴沉着脸踱来踱去,而范康、郡主薄等人,都是一脸胆战心惊的样子,范康道:“颜将军,尊夫人不可能跑得太远的,她到底是一介女流,我们整日都在搜索,应该能找得回来。”
我挥挥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司马恭急匆匆地奔进厅来,道:“禀将军,到处都找过了。夫人在怀县,是不是有什么亲眷。我想传令紧闭四城,以千人分作五队,轮番搜寻。”
我苦笑一声,终于支持不住,缓缓长跪在榻上,“命令大家都撤了罢。司马长史,营中的事情你便多多劳心罢,留下两队人在府中,其他人都回去休息。”
司马恭见我神色惨然,不忍地道:“将军,你也要休息一下了。现在已这么晚了,明天还要出发……”
我啪地将茶杯摔了,怒道:“出发个屁!我这官不做了,明天就上书朝廷请辞。没有小清,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司马恭皱了皱眉,道:“将军!你现在要冷静一点,夫人发脾气离去,过上几天,气自然消了,还怕她不回来么?你是统兵大将,应该镇定自若才是,如此没有气度,一遇挫折便摔印而去,还怎么能够服众?再说,为了个女人急成这样,而现出这番儿女之态,未免大失众望。”
我站起身,叫道:“司马恭,你敢这样讲话!不怕我砍你的头吗?”捏紧拳头,真恨不能一下子把他砸扁。司马恭抱抱拳,傲然道:“在下触犯了将军,只是革职的罪名而已,在下倒没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范康拍案大怒,道:“你小小长史,目无尊长,言辞狠毒,还口口声声,‘没什么好怕的’。来人啊,把他先给我绑起来,下在大牢。即日我便上书朝廷,狠狠治你的罪。”
范府左右顿时上来绑他。司马恭看着我叫道:“颜鹰,你真是个没用的人!我司马恭看错你了,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叫嚷间,顿时被绑成一团。
我知道他在提那天和小清比武的事,苦笑着心道:我是不如她,我哪里配得上她?小清从来都是救我,帮我,可从没让我为难过。我却一无是处,从来没有好好待她,还令她生那么大的气,我还是人么?挥挥手,令武士将他带了下去。司马恭挣扎着,仍是骂声不绝。我忖道:怪不得这家伙空有本事,还只是个羽林骑,照这样的脾气来看,原因不想自明。
厅外众司马也大都听到缘委,的确是司马恭太猖狂所致,因此直到司马恭押解下去,帐前司马高敬才在阶下抱拳道:“请大人息雷霆之怒,司马恭桀傲不驯,出言太过,但望大人看在众人的情面上,饶了他的性命。长史这次招兵有功,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我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他退下。当下令部队各自回营休息,便和其他头领聚在一起,再商议商议。
范康陪我直到深夜,早已吃不消了。我强笑道:“范大人今天累了一天,早些回去睡罢。你们都别陪了,我和我的属下们还有事商量。”
范康忙赔笑作揖而去,一干范府人等,也皆退下。随军司马许翼见厅外已有两支队伍开来,道:“将军,还是没有夫人的消息。我们千余人搜索了一整天,按理应该找得到,难道夫人真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我唉了一口气,“她若不出来,我们就算几万人把怀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现下能够办的,只有召集大家,想想办法。如何才能让她自己回来。”
文案司马赵建道:“夫人正在气头上,恐怕要等些日子,待她气消了,回心转意,自然会回来的。”
我摇了摇头,道:“她不同于任何女人,你若把她看成男人,你就应该知道她有多么坚韧、多么顽强。她决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反悔,你想等,那么等十年、二十年,说不定她还是不回来。”
众人皆是咋舌,我思索着道:“应该想办法把她引回来。”众人不解:“用什么引,怎么引?”
我沉吟不语,心里浮现出三国中,很多奇奇怪怪的策谋,忖道:小清是重感情的人,虽然我气得她不轻,但我若是她,恐怕出走的当儿,就要后悔起来。只是远远的躲着、跟着,却再也不踏进府入一步。我现在要想的,就是怎样把她引进来,唉,这倒有点难度了。
当下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的苦想。忽地,便记起三国演义中周瑜取江陵的事情,心中一动,沉吟着道,“这件事有点棘手……”
翌日,全府举哀,衙门口张贴告示,言昨夜颜将军“暴病而亡”。范府上下,包括一干主薄、治中、功曹等等,都穿起了麻衣,范康得了消息,自是不会泄露,出于讨好的考虑,他还会哭得更凶一些。城外,驻扎的军队也得了假报,亦是层层素缦,披麻戴孝地准备出殡。
府内灵堂布置在后园院内。我计策出台,便由众随从们马不停蹄地办理起来。我躺在未加钉牢的棺材中,还特意叫人开了几个透气孔,免得闷死。我的身上,自然穿得跟死人一般无二,而且还在脸上多扑了些白粉,伪装得十分逼真。
只听外面奠拜、哀嚎之声一批又一批地响起。郡中大姓、富豪也找到机会,来“孝敬”范康了,一车车的“祭品”往院内拉个不停。我躺在棺中,有时还听到那些送礼之人一边拜祭,一边在窃窃私语道:“范大人与颜将军是何关系,好象蛮亲密的。要不要给颜将军的家眷们也送点?”
另一个道:“千万别送。听说就是颜将军的家眷出了毛病,不如还是给范大人,让他自己来办罢。”两人嘿嘿地笑着,自去了。
下一批更是显出不恭的架式。一个悄声道:“我看是范大人趁机发死人财呐。瞧见没有,连姓田的都来送货了,范康乐得连假哭都免了。”
另一个轻声一笑,道:“这范康真是了得,吹牛拍马捞银子,他样样都是行家里手,兄弟我自愧不如。棺材里这家伙死得可真巧,我们家刚送过银子,现在又来交一次。”
我差点真没死过去,心道:我变成银票了!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若临死之前,定要写下遗嘱,非直系亲属,不得入灵堂参观。要不然,我听了这些话,恐怕死了也要翻个身,敲敲棺材,喊声“滚蛋”。
郡内大姓总算都散完了,左右仍是几个“孝子贤孙”在干嚎。范康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多谢各位前来,颜将军……”以后便听不到了,但讲着讲着,众人一阵笑声传来,我气得顿时就想从棺材里爬出来,打扁这狗杂种。
好容易闹到下午,又闹到傍晚,还是没有小清的动静。我肚子饿得不轻,又不敢出去吃东西,直好强忍着,心道:小清啊小清,若我看错了你,你一点也没有夫妻之情的话,便不要再来管我。我为了你,这么作贱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还在棺材里不明不白地睡了一整天。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心疼吗?
我转了转脑袋,假寐片刻。稍倾,门口突有响动,跟着许翼的声音惊呼道:“夫人?”我心脏差点跳出喉咙,立马“摆平”,跟真死了一般睡好。
房内诸人的脚步声急速移出,我知道司马们已按我的计划,把大门锁上了。如果她要跑,我便死死抱定,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她必然舍不得杀我的。
我听到她慢慢地朝棺材走来,停在了我的旁边。小清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悲痛欲绝,让人不忍猝听,“颜鹰,你真的死了吗?我没想到你会自杀!都怪我……”
她伏在棺材上,极度伤悲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心里一酸,暗道:小清是真的爱我,这种感情是绝对做作不来的。心襟荡漾,不禁就想立刻打开棺盖,冲出去和她相见。
只听小清猛然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道:“我总算知道你没有说谎,你是真心真意地爱我。我好傻,竟然以为……可是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我失去你,就是失去了整个世界!我发誓,以后我还是你的妻子,你还是我的丈夫,我们永远也不分开……我要带着你到天涯海角,就象你对我许的诺一样。”
我心下狂震,如同被灌了五公斤糖水一般,浑身一阵轻松。待她缓缓搬起棺盖,这才强忍心绪,合上双眼。
小清乍见我的“尊容”,顿时悲从中来,不能遏抑,泪珠大滴大滴地掉落,道:“颜鹰,你没死罢?你一定在骗我,你不会就这么死的。”
我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睛,伸手抓住她的手,道:“小清,小清!”
她几乎愣住,眼中那又喜又怒的表情在泪水中模糊了。我眼泪也掉了下来,紧握住她,道:“我没有死……我想把你找回来……”
小清盯住我足足十秒种,脸涨得通红,泪水更是大滴大滴地洒落,“你……你你你……你骗我……”
“这不能算骗你!我可能骗过任何人,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知道我说错了话,可那不能算欺骗罢。小清,请你原谅我……”
小清由悲转怒,火气勃发,重重地摔手而去。我听见自己膀子嗵地砸在棺材盖上,肩骨处喀嚓一声,巨痛钻心,不禁“啊”地叫起来。小清奔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再也走不动半步。我见她回过头,嘴唇抽动着哽咽无语,随后便象一头小鹿似的冲来,哭着检视我的伤处。
“颜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拿来的力气,用伤着的膀子死死抓住小清,泪水流满面颊,“求求你别再走了,别再离开了。我向你道歉,我可以任你发脾气、任你用武力解决,不过你千万别再离开了。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亲人了……”
小清心肠再也硬不下去,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我不离开,我答应你。”
我仍是不能相信地抓着她,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从棺材里爬出来。我擦擦眼泪,紧紧地抱住她道:“小清,你别骗我?我不可能再想出什么办法来找你了……”
小清哭道:“我真的不走了,我不会骗你。”
我们相拥良久才分开。小清有点悲哀地看了看我,想笑一笑,却又哭了出来,“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注:鸷鸟,凶猛的鸟。理喙,其于身上或石上磨利尖嘴的动作,意喻厉兵秣马,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