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来,闻说京师“御林军”招兵,河内各县前来报名的人数逾万。司马恭亲选了骑兵一千五百人,另外又挑选了步卒两千,皆是精锐。一时间,我的声势大噪,郡内无人不知“骁骑司马领骑督偏将军”颜鹰的大名。朝廷拨的专款一到,我立刻命令司马恭分率众羽林分头购买马匹、粮草,又让范康私开了郡内武库,用以装备全军。
招兵一结束,即令郡内主薄拟了文书,正式申报朝廷(自是叫张让代转)。将十九名羽林骑都升为司马,分统诸营。一面又令长史对部队严加训练。
这当儿部队统统驻在城外,军饷充足,自然保证吃喝。我每天去视察一番,都会得意非凡地离开,有时候还住在营中“与兵同乐”。这一日,看司马恭操练骑兵正在兴头上,突然哨卒来报,并州刺史、骑督尉丁原已到城内,正在范府等侯见面。
我吃了一惊,道:“他带来了多少人?”
哨卒禀道:“不见队伍,只带了几名骑从。”
我心下稍微安定了些,想:不是来找茬的就好。否则就算两军对垒,坏了脸面,也顾不得了。转过头,正看见小清询问的目光,笑道:“去罢!反正他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至于傻到为一个匹夫,就翻脸不认人。”
司马恭等人闻报,连忙要准备五百名校刀手保护我前往府衙,我统统不带。当下命令诸将继续操练新军,处理了些许事务,便和小清一齐驰回城中。
范府主薄在门口已迎候多时,道:“将军,你来啦。那刺史手下有一个高个儿大汉,言语之中,对将军甚不恭敬,待会儿见到他,你可要多小心。我家大人正在厅上,和他们周旋着呢。”
“那是吕布!”我回头朝小清望了一眼,不知怎地,对那个曾在我们手上数招败绩的家伙竟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心里暗暗诧异:是书上把这家伙吹神了,还是我把他想神了,他根本就是个凡人,不可能谁都能打得过罢。
缓步走到正厅跟前,见厅外肃立着两排带枪兵卒,心中不免叫苦,暗道:不是说只带了三两人吗,那这些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咬咬牙,大踏步上去,叫道:“末将颜鹰参见丁大人!”
坐在上首榻中的,是一个长须、老态之人。脸上皱纹颇多,但眼神依然明亮,显出他年青时一定是个身体健康、酷爱运动之人。闻言站起身来,也不管旁边的范郡守了,径自过来,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才笑道:“你就是颜鹰?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哪。颜将军风华正茂,武艺过人,真是一条好汉。”
我被“谬赞”惯了,也不觉得多么脸红。只抱拳道:“多谢大人。在下才学末流,只不过是个小小偏将,实不敢登大雅之堂。乍蒙大人称赞,不由惭愧得紧。”
丁原哈哈笑道:“今天我可不是来赞你的。只因我的主薄在平皋与将军偶有冲突,故此特来化解。哈哈!”
我应了一声,便见丁原旁边站出一人,身村高大,虎背熊腰,两眼炯炯,瞪视着我,犹如猛兽要扑上猎食一般。心道:他就是吕布!被称作“飞将”,史书上称之有万夫不当之勇,以后若遇上了,千万不要轻敌才是。又见他左臂甲胄之中,隐隐扎着一块白帛,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回首望望小清,便故作讶然地道:“这位是丁大人的手下么,怎么如此面熟?”
吕布嗡声嗡气地道:“当日在平皋城外打过一仗,怎么阁下忘得如此之快?”眼神兀自避开小清,似是怕她一般。
丁原哈哈笑道:“我这手下,姓吕名布字奉先,乃是并州豪杰。少小便精通骑术,弓马娴熟,武勇过人。自丁某收下他为主薄以后,还从未打过败仗。前次失利于颜将军,便吵着要来报仇。”
我心里一提,道:“丁大人,在下不知是大人手下,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海涵。”躬身一揖,显得毕恭毕敬。那吕布不等丁原答话,便叫了起来,“你这么一句话,难道我们就算了么?有本事的,便上马和我斗上一百回合。”
我谦笑道:“怎敢和将军动手?吕将军威名着著,胆识过人,神勇无比。在下区区一介凡愚,有触犯虎威之处,敢请吕将军宽恕。”又是深施一礼。
丁原笑道:“奉先,你瞧见了没有,颜将军不是那种狂妄之辈。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回礼,大家寒喧一场,也就是朋友了嘛。”
吕布却全无将领的气度,气焰嚣张,口口声声,只要我上前比试。我耐住性子,笑道:“吕将军,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跟将军并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彼此有些误会罢了。如果同弃刀兵,化干戈为玉帛,那岂不是很好么?”
吕布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道:“我杀了你,便化了干戈!”
丁原怒道:“吕布,怎么如此说话!”小清亦走上来挡在我的前面,道:“吕布,你不要太张狂!我夫君处处忍让着你,可并不是怕了你。你这手下败将,也配在我们面前撒野么。”
吕布额上青筋突出,抽出剑便要冲上。丁原、范康及厅内几人俱都上前死死抱住他,仍是怒火不息地叫道:“臭婆娘,那一天我真后悔没能杀了你!以后若再见面,当一血前耻,决不让你们苟活在世!”
丁原闻言暴怒,重重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奉先,汝太放肆!我的面前,也敢对主人如此无礼吗?”
吕布呆了呆,随即狠狠地看了看丁原,一声不吭,咣啷把剑丢下,离厅而去。丁原叫了几声“奉先”,他只作未闻。
一时间,厅内顿时陷入死寂。范康面色发白,喃喃道:“我……我去唤茶。”急步离开。片刻,丁原长叹了口气,道:“吕布乃汉人和匈奴所生,从小跟着父亲过放牧生活,因此脾气暴燥。我因他武勇过人,便甚是喜欢,把他当自己人看,可不料他今天如此失态,倒让颜将军、夫人受惊了。”
我拉拉小清,她沉吟不应。只好代她赔罪道:“也是拙荆有些急了,说出冒犯吕将军的话来,望大人见到他时,多多安慰才是。我并非故意不接受他的挑战,可是大丈夫设身处世,哪能处处都为自己着想,贪图一时痛快,而造成终身悔恨,君子所不欲也。”
丁原缓缓点头,又坐回原处,道:“本想来给将军赔个礼,不料却令将军受了委曲。丁原告罪。”
我忙道无妨。一会儿,便闲扯起他事,将话题转了开去。丁原道:“象将军这样的豪杰丁某还是第一次见到。今天就免了,改日我请颜将军竞日欢宴,请务必赏光啊。”我听他口气,似是要走,忙起身抱拳道:“那我一定来。有酒有菜,如不去光临一样,岂不暴殄天物么?”
丁原大笑着起身告辞,走到厅外,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颜将军最近在河内招兵,不知还缺些什么物事?”
我心道:丁原的消息可真够灵通,才十几天而已,他却已经知道了。笑道:“大概不缺了,多谢丁大人关心。”
丁原摇头道:“休要瞒我,新招募的军马,怎会什么都不缺呢?文远,你拨铠甲千副,马匹五百,作为见面礼赠于颜将军。”他身后立刻有人应声去了。我大喜过望,躬身道:“这,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丁大人,我新募军卒,有甚不能解决的地方,以后还请大人多多帮忙才是。”
丁原点头笑道:“我领并州刺史,出充骑督尉屯河内,也非一朝一夕了。带兵治军,其中颇有些经络可寻,你我一见如故,不要羞于启齿,有什么疑难,尽管找丁某就是。”
出得厅来,辞了范康,径去营地,于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随口道:“丁原是个豪杰,竟会有吕布这样的逆子……可他若真是吕布,怎么会使大刀的呢?应该用戟才是……唉,真是扫兴,此人的性格和史书上描写得一模一样!”
小清知我心意,道:“吕布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夫君就别再担那份心思啦,以后见面,大不了再杀一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他干出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装作记不得的样子,真是无耻之极,那晚若非给他得手了,此时这人不知道要怎么庆贺呢!”
小清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以拳击掌,叫道:“招啊,这鼠辈这么贱,我还气他作甚?他跟我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哩。”
过了两日,便有人打着并州丁原的旗号送来辎重。为首一员大将,正是那天在丁原身边的侍从之一。我哈哈大笑,率长史、司马们赶紧迎了出来,将他接到大帐。道:“丁大人真是信人哪!将军一路鞍马劳顿,请用了饭,歇息几天再走。”
那人笑道:“多谢了。不过在下公事办完,便要马上赶回。丁大人吩咐过,不要叨扰颜将军,在下可不敢违令自处啊。”
众人皆是欢笑,我拉着他的手,一起落座、奉茶,将诸部曲介绍已毕,才笑道:“上次我们见过,时间仓促,却还未请教足下大名。”
那人淡淡一笑,道:“鄙名何足挂齿。在下姓张、名辽,雁门马邑人。现属丁大人帐下任从事,颜将军……”
我腾地站起,心道:他是张辽!(……)
是,此时丁原手下确有此人!这一次应该不会搞错。
我上上下下不断地打量他,其人生得天阔方圆、威风凛凛,年青青的,便看得出根骨壮实,不同凡夫俗子。两眼炯炯有神,鼻翼完美,是个英俊后生。心下喜悦之极,脱口道:“你莫非字文远,祖上乃聂壹之后?”
众将皆是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张辽站起身,一脸讶然,“颜将军怎会……”突地,似乎醒悟过来,叹了一口气,“莫非将军与聂家曾有过节?”
我喜得哈哈大笑,拉住他的手坐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足下。张辽将军,你什么时候投到丁大人帐下的?”
张辽与众将都是莫名其妙,他呐呐半晌,道:“将军怎会认识在下的?恕末将有眼无珠,还请将军明示。”
我心想:编个什么故事……急中生智,笑道:“我们是通家之好,素有交往呀。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呢,你怎么全都忘记了?”
此时我的品级,比张辽大多了,手上又有兵权,在这个时期就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话一出口,众人便都释然,皆是沉吟微笑。张辽当然想不到是我有意拉拢,皱眉思忖了半天,道:“将军恕罪,在下确是想不起来了。家祖、家严都已辞世,恐怕不能和令尊、令慈大人见面了。”
我哀叹道:“还见什么面?我也只剩下一个人啦。不过能再看见你,也真是高兴。前次,我还想派人往雁门向尊母问安呢,因为公务紧张,便疏忽了。”张辽小心翼翼地道:“多谢将军关心。”我大笑,“还将军将军地做什么?我们是世交,以后便兄弟相称好了。”张辽起身推辞道:“这怎么可以,在下不过一介从事,不敢有辱将军威名。”
我忖道:不愧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将军,全无逢迎媚上之态,这种举动,便是英睿的表现。笑道:“官职归官职。现在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若是你不把我当做朋友,那就算了。”
张辽无可奈何,笑道:“那么末将只好从命。”当下报了年龄,我还比他大了几岁,便是大哥、贤弟地呼了起来。司马恭率诸人也上前见过张兄弟,一行武人,自比迁客骚人放纵得多,不多时,已称兄道弟,十分随意起来。
张辽道:“大哥,不知此次你奉旨招兵,朝廷意欲何为?”
我“沉吟”道:“朝廷是说兵力吃紧,要多扩充一些部队,倒没有别的意思。”
张辽道:“丁大人要我前来,一则也是打探打探大哥的情况。我家大人屯驻河内,突闻朝廷派人募兵,自然会有些想法的。”
众人听到张辽直言不讳,都是讶然。司马恭道:“张兄弟真是爽快人。不过颜将军奉旨招兵,倒真不是为了对付地方。我们募了兵,便转屯霸陵,此事已有朝廷明示。”
张辽叹道:“寄人篱下,不得不发尔。我自跟从丁原以来,觉察此人疏谋寡决,偏听偏信,决非英雄辈也。但他对我有倚重之恩,所以才一直留下听用。我年已二十,却还未立下寸功,真是令人烦忧的事情啊。”
我笑道:“兄弟未遇明主,真是可惜了你这个人才。不如到为兄这里来吧。”
诸将纷纷应和。张辽起身谢道:“大哥厚爱,小弟愧不敢当。但丁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小弟决不能弃之而去啊。望大哥体谅小弟的苦心,如此深情厚谊,小弟只好再图报答了。”
我拉着他的手,叹道:“兄弟真是重义气的人。好罢,为兄就不强求了,不过兄弟若是无路可去,一定要到为兄这里来。”张辽以为我顾念旧情,不禁感动之至。当下又问及家眷、生活情况,畅谈了大半个时辰。
张辽听闻我对他冀望之深,不禁大是感沛。待谈到京畿的事情,他突地问道:“大哥素在京师,可知大将军何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我微笑道:“你怎么问起他来了。”张辽道:“小弟心有所挂,随口问问而已,丁大人多次遣人诣京都,何进似未所觉。所以一旦大人吩咐下来,小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
我点点头,道:“贤弟计议得是。何进此人,性情粗横,无勇无谋,定然成不了气候。你就算去了洛阳,也是白跑一趟。不过能离开丁原,那是最好,这人额头上隐隐有团黑气,恐有无妄之灾。”
张辽颌首。稍倾,便起身告辞。我挽留不住,只好把他送出帐外,依依而别。张辽也是恋恋不舍地跨上战马,回首抱拳道:“大哥,后会有期!”我含笑相送,心道:这种气度、素质,才不愧为名震千古的骁将。张辽啊,你千万不要忽视我的话呀,那丁原、吕布等人,都不是英雄。只有在曹操帐下,才是你真正归宿呀。
我重新走回帐中,叹息了片刻。司马恭不解我意,笑道:“将军新添旧识,应该高兴才是,如何哀声叹气呢。”我摇摇头道:“你不懂啊。算了算了,我也不想为将来的事情烦恼。人人都有将来,人人都有理想,但是一旦看到了将来,恐怕人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司马恭喏喏,一脸茫然地退开了。
又过得两天,装备皆已到齐,当下传令队伍整装于校场操练。我站在望台之上,看着一千多骑兵气势如虹的肃立模样,顿有精神大振的感觉。可是发令还没多久,满场子便俱是呈散兵游勇状的骑队,皆是乱糟糟的,令人不忍目睹。
我在场边指手划脚,司马恭在场内满头大汗。骑兵们都在不分主次地瞎跑,根据自己对命令的理解各行其事。我跺着脚,气得大骂道:“这就是老子的兵吗?司马恭,司马恭!”
司马恭骑马过来,在台下抱拳道:“将军请息怒,他们都是新军,绝不可能一两日内,就如同西凉骑兵一样骁勇善战。不过将军放心,给我一二个月的时间,在下一定把他们都练成精卒。”其人见我颓败的样子,神色有些不悦,更加杂着一点轻蔑。我望望他,心道:你他奶奶的,我颜鹰大大小小打过的仗,比你可多了几倍啦,就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训练士卒的家伙。尽管看不起我罢,我大人有大量,饶了你的不敬之罪!道:“刻日起赴霸陵,这样的军队能打仗吗?好了,你且吩咐众军退下,我还有些事情考虑。”
司马恭知道我有所不满,张口欲言,却只得一揖而退。众骑兵此时已重新整队,闻得回营号令,皆是垂头丧气,打马悻悻地离开了。我忖道:这么群废物,还打仗?他奶奶的,老子从前的人手,哪个不是以一当十?马家堡那一战,虽说未加训练,但个个都不怕死,因此我才有胆去打。现在若是有战事消息,这群乌合之众,谁会不跑?嘿嘿,到最后老子便成了光棍司令,便只好光荣牺牲了。
刚回了府,便接到洛阳快马特递,正是张让来函。
我接过信便展开来看,其信中言道:灵帝新宠小黄门蹇硕,因我给令狐豫打赏而没给他什么好处,便怀恨在心。此次借天子生辰,命我统兵诣京都,刻日启程。明则要升我的官,实是想夺我的兵权。提醒我小心在意。览信大怒,暗道:这小子真龌龉!那次分明是忘记打赏,哪能就说我没有拉拢之意呢?现在,这小子便公报私仇,要我拿兵权还他!少做梦了。
又想:蹇硕要我不得好过。明知道我没有实力,不敢象董卓一样地公然抗命,还上报朝廷,要我率好不容易征来的兵马“诣京都”。这狗太监,一定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