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很小,颜杲卿在赴任范阳的时候,只带了一名跟随自己长达三十年的老奴做管家,再加两名随从。管家姓陈,年龄比颜杲卿还大一些,先后侍奉过颜元孙、颜杲卿两代人,可谓府中资历最老的老人,劳苦功高。
当颜泉明抵达颜府,管家一眼便瞧见了颜泉明,颜泉明可不敢将对方当作下人来看,毕竟,说起来自己还是管家从小看到大的。见到管家,颜泉明忙不迭地下车打个招呼,道:“陈叔好!父亲可在府中?”
管家历经沧桑的脸原本眉头紧皱,但在看见颜泉明的那一刻,皱纹顿时就舒展开来,明眼人都瞧得见管家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激动之余,管家却是失了礼数,顾不得回禀一声,便急匆匆地冲入府里面,大叫道:“阿郎!阿郎!大郎到了!大郎到了!”
颜泉明无奈一笑,说起来自己也有一年多没见到陈叔了,看着陈叔风风火火的样子,想来是康健的很。
院子里很快便热闹起来,跟随颜杲卿赴任的两名随从也是家里的老人,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活计向颜泉明问安,颜泉明一一笑着回应。至于颜杲卿则很是矜持,杵在书房的门口不进不退,神色貌似平和,但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都说严父慈母,有谁知道父爱如山,却不好用言语表达。
颜泉明自打进了院门,目光就没有从颜杲卿身上离开过。正如同他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性格,颜杲卿体型瘦削,脸庞棱角分明,两目炯炯有神,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很难亲近,这也是记忆中颜杲卿给颜泉明的印象。父亲很少笑,更少惊慌失措,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庇护着整个家庭。
因为颜泉明是长子的关系,哪怕颜杲卿年逾三十才老来得子,也从没有放松过对颜泉明的约束和要求。在家里,颜泉明要以身作则教导兄弟,侍奉双亲;在外面,颜泉明要日省三身,时刻不忘颜家家训,亲君子远小人。这样活着很累,但正因为累,所以颜家世世代代都有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的君子、人才。
“父亲!”颜泉明似乎受到身体本身记忆的感染,恭恭敬敬地走到颜杲卿面前,连磕三个响头,行礼问安。
无论是以长子的身份还是后人的身份,这几个头都是应该磕的。哪怕是毫无关系的华夏子孙,就凭颜杲卿在安史之乱中表现出来的气节,表现出来的生生世世不熄不灭的中华骨气,颜杲卿也受得起这个大礼。
颜杲卿全然不知颜泉明已经不是原本的颜泉明,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一脸平静地说道:“起来吧!这一路还算太平?路上耽搁的时间挺久。”
颜杲卿记得很清楚,颜泉明写信出发的时候是在七月初,如今已是九月下旬。
颜泉明恭恭敬敬地点头,回道:“父亲常常教诲孩儿要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做有德人,夫子也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孩儿便趁着这次机会,沿途了解了风土人情,增益所学,因此耽搁了些时日。”
颜杲卿很是欣慰,自己的儿子终于悟了。这是颜泉明第一次远游,如果颜泉明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来面见自己,自己当然会感动,但颜泉明一边学习一边赶路,更让自己骄傲。学海无涯,颜泉明还年轻,需要学习的东西多着呢。颜泉明可以主动求学,总算没有辜负平日里自己的教诲。
“可有所获?”颜杲卿即使惜字如金,也不由问道。
颜泉明深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回道:“孩儿只悟出了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颜杲卿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难得展露笑颜,开口道:“这是一首绝句还是律诗,可有全诗?”
颜泉明沉吟了下,回道:“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颜杲卿又笑了,看来颜泉明的学问这段时间又有了长进。要知道,朝廷开科取士,常设科目是明经科和进士科。明经科主要考试儒家经典,考试是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进士科则要杂文、帖经和时务策三场考试,次序为先帖经,次杂文,最后试策。杂文泛指诗、赋、箴、铭、颂、表、议、论之类。开元年间,始以赋居其一,或以诗居其一,亦有全用诗赋者,并无定制。当今天子改元天宝后,愈发喜欢诗赋,可以预料,想要进士及第,必须在诗赋上有相当造诣。
世人言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知明经一途易走,进士难中。颜泉明在政论上中规中矩,诗赋上就更加一般,这也是颜杲卿不看好自己长子的原因。但相对于顽皮的次子威明,泉明无疑好上许多。说起来,自己诸子之中最为聪颖的应该是季明,可惜季明如今不过六岁,等到参加科举考中进士,不知道自己还在世否。但颜泉明这首新诗颇和音韵,更兼有劝学意义,可称为上品。
颜泉明低垂着头,有些面红耳赤,不过,又很快平静下来,抄袭固然可耻,但问题是原作者陆游又不能出来和自己对峙。而在这个时代想要出人头地,要么靠才学,要么靠家世。颜家是有一点影响力,但想要逆转历史,扶植自己早点上位,这点影响力根本就不够。
自己想要平叛就需要有兵马,不做官,不做高官,何来的兵马?!不中进士,如何在短短十年内做到高官?!自己如果只是做到一郡太守,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根本扭转不了局势。为了家族,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自己只能抄袭下去,而这首诗,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颜泉明便自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颜杲卿满意的目光。颜杲卿有心继续考校颜泉明的学问,好确认颜泉明是妙手偶得之还是学问见长到一定程度,于是继续开口问道:“以秋为题,且作诗一首!”
颜泉明沉思片刻,排除了当世诗人已有的佳作,对刘禹锡暗道一声得罪,开口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颜杲卿面露惊异之色,随即却漫不经心装作不以为意地说道:“咏竹,限定七言律诗。”
颜泉明思考的时间更久,方才出言道:“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颜杲卿这次是真的动容了,诗人咏竹多是赞美竹子的高洁风骨,颜泉明的这首诗却更进一步希望惜才。希望谁惜才?自然是朝廷,当权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颜杲卿完全没想到,这种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长子身上。莫非祖先垂青泉明,让他突然开窍了?!
看着颜杲卿目瞪口呆的表情,颜泉明心里暗道好笑,表面却是极其谦虚地说道:“孩儿自去岁便与岑参、高适等人结交,苦研学问,皇天不负,有所长进,倒是在父亲面前献丑了!”
“岑参可是太宗时宰相岑文本的后人?”
“父亲明见,正是此人!他的曾祖父岑文本相太宗,伯祖岑长倩相高宗,伯父岑羲相睿宗,如果不是因为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岑家也不至于没落。岑参少年便有文才,孩儿与其交友,获益匪浅。”颜泉明恭恭敬敬地回道。
颜杲卿满意地点了点头,岑家的事情自己知道一些。因为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岑长倩先是被贬,又被诬陷谋反,与他的五个儿子同时被赐死,岑羲则因为太平公主之事伏诛,身死家破,岑氏亲族被流徙的数十人。不过,事实证明岑家家教极严,为官的名声极好。泉明与岑参交好,自己放心的很。
“为父倒是知道高适有大才,只是郁郁不得志。他的《燕歌行》慷慨激昂,是难得的佳作。他们二人都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吗?”
“回父亲,只有岑参确定参加。高适兄有心悠游河洛,如今应该在梁宋一代增广见闻。”颜泉明可是清楚高适日后的成就,能中进士者,不仅需要才名更需要一点点运气,而有时候,运气甚至比才名更重要。高适如今便是隐龙,自己的前身倒是颇有眼光,现在与其交好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母亲可好?威明、季明的功课不曾落下吧!你是长兄,要时常督促着些。”考校完颜泉明的学问,颜杲卿捡些轻松的话题。
颜泉明一一作了回答,父子又聊了一会,考虑到颜泉明鞍马劳顿,一起用过晚饭之后,便各自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