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万年县,入苑。
入苑也叫十六王宅,始建于高宗时期,当时皇子年长,按例需要前往封地居住,但实际秉政的武则天担心不好控制众皇子,在陪同高宗封禅泰山后,于安国寺东附苑城为皇子修筑大宅,分院居之,令宦官看管众皇子。当然,那个时候宅院没有那么多,叫做五王宅。当今天子李隆基便曾居住在五王宅中,饱受监视。
李隆基继位后,有感于血雨腥风的宫廷政变,不愿成为其牺牲品,乃下令诸王例不出阁,全部要居住在长安。将前朝安国寺东苑大宅加以修缮,令众皇子居住其间,皇子一家生活起居,由宫中宦官密切照料,一日三餐由家令侍奉,还请富学之士作皇子侍读,专门讲授诗书,对他们进行严格培养。不过,所有这些,名为看管,实为软禁。
随着时过境迁,皇子陆续成家生子,李隆基又下令,于十宅外修建“百孙院”。百孙院也有专门的宫人配给和物资供应,各种生活起居基本上可以在其中进行,无需与外交通。
王孙纳妃嫁女,就在十六王宅中。不仅如此,皇太子也不在东宫单独居住,只是在十六王宅中辟出一处单独可以车马往来的别院。太子府的婚嫁则同亲王、公主一样,都在长安城崇仁坊的礼院举行。
而按照前朝惯例,太子应该稳居东宫,有三师——?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有四宾客——太子宾客,有仿造尚书省而设的太子詹事府,有仿御史台而设的太子司直,有仿中书省和门下省而设的太子左春坊,有仿朝廷十六卫而置的东宫十率府,简单来说,整个东宫应该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朝廷。
可到了李隆基这里,太子完完全全被架空了。不仅失去了居住在东宫的权力,属官也没有几个,纯粹的光杆司令。
如今入苑居住着庆王李琮、太子李亨、棣王李琰、荣王李琬、仪王李璲、颍王李璬、永王李璘、延王李玢、济王李环、盛王李琦、信王李瑝、义王李玼、寿王李瑁、陈王李珪、丰王李珙、恒王李瑱、凉王李璿,总共十六个王爷外加一个太子。
其实十六王宅的名字来源于开元十三年刚开始的十宅,加上后来新封的六王也居住于此,故名十六王宅。如果不是废太子李瑛遭到武惠妃和驸马杨洄的构陷,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赐死,十六王宅还要更加热闹些。
不过,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当今太子李亨绝对称得上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是他每天生活的写照。日子过得艰难,以至于李亨才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经两鬓微白。
诸皇子被严格禁止与群臣结交,除了太子李亨,其他皇子知道自己难登大宝,于是便饮酒赋诗,击球斗鸡,或到近郊狩猎,或到远郊游玩,日复一日,年年如此。
唯有太子李亨,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日日夜夜生活在父皇李隆基的监视之下。不敢纵情声色,怕因此被废打入冷宫;不敢结交权臣边将,怕因此背负不臣之名;不敢对国家大事发表意见,怕被李隆基误以为亟不可待要指点河山。
还在生母杨氏肚子里的时候,李亨便差点被杀死,原因是因为彼时李隆基刚被册立太子,担心太平公主借口自己耽于女色难当大任而行废立。太子李瑛被废后,李亨被立为太子,生活更加困苦,因为当今第一权臣,李隆基最为信任的臣子李林甫在立太子之事上支持寿王李瑁,为了防止李亨继位后清算于他,李林甫********要构陷李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对于李亨来说,成长在一个太平盛世,充当一位富有巨大成就感和自信心的帝王的继承人,很难说是什么幸事。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来自天子李隆基的提防,来自权臣李林甫的不怀好意,李亨寝食难安也就很好理解了。
李亨也不是没有依仗,在朝堂上,有任御史中丞、左散骑常侍兼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勾当缘河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的韦坚,韦坚这个大舅子,是李亨的左膀;至于右臂则是位于军方的朔方节度使兼河东节度使、摄御史大夫王忠嗣,另外还有的骨干则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王忠嗣与皇甫惟明是太子一系的,自然瞒不过李隆基,甚至可以说是李隆基有意为之。李亨还是忠王的时候,李隆基便让王忠嗣、皇甫惟明与忠王多多交好,否则,结交边将的罪名是任何皇子哪怕是太子都承受不了的。
不过,李亨很清楚,自己的助力看似很大,但面对皇权,绝对算不上什么。
此刻,李亨就对着一页纸发呆。这张纸是五天前收到的,那一天李亨得李隆基召见,待从兴庆宫出来,天色已晚,宵禁已经开始。一支利箭裹挟着这页卷成一圈的纸钉在了李亨乘坐的马车上,惊得李亨一身冷汗。护卫们追赶了一段,担心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便撤了回来。
李亨在看了这页纸后,反复嘱咐左右,不许将此事泄露出去。好在护卫们都是李亨的心腹,并无宫中的宦官在场,这才没有酿出什么风波。
除了李亨,没有人知道纸条上写着什么,只有李亨知道,那短短的几行字惊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裴敦复左迁淄川太守,彭果代之;驸马张垍下属有贪赃枉法者,右相欲牵连张垍,太子可早做筹划——李天罡。”
李亨倒是知道曾做推背图的李淳风和袁天罡,却从未听闻李天罡的名号。裴敦复在被任命为南海太守兼岭南经略使后逗留不去任职的事情李亨当然知道,毕竟裴敦复留恋权力,不愿意去岭南那等偏僻之地。但要说要被贬为淄川太守,绝对是空穴来风了。对于兵部侍郎张垍下属,李亨不甚了解,但按照纸上的说法,李林甫在密谋借此打击张垍,这等隐秘之事怕只有李林甫的心腹才会知道吧。
李亨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李隆基对自己的试探,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自己的父皇那么骄傲,绝不会做这种事情,因为没有必要。李隆基向来是宁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当他开始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把他从云端打入泥底,绝不会去寻找什么证据。
李亨的第二反应是这是李林甫想要引诱自己上当,一旦自己想要插手此事,襄助裴敦复留在长安,或流露出招揽裴敦复的心意,必然会引起李隆基不悦。李林甫就可借此打击自己。但李亨左思右想,都觉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应该是李林甫不屑为之的,自己只要佯作不知,李林甫能奈自己几何?!
当然,还有微乎其微的一种可能,李林甫的身边出现了心向自己的大臣,所以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所以,李亨决定静观其变。可就在三天前,毫无征兆的,李隆基下旨,贬裴敦复为淄川太守,任命光禄少卿彭果代替裴敦复为南海太守兼岭南经略使。
而就在今天,有侍御史上书弹劾兵部掌管铨选的官吏有受贿之事,数量达到六十余人,同时弹劾兵部侍郎张垍失察之罪。李隆基大怒,下令逮捕了兵部侍郎张垍以下六十余人,将其交付给京兆府与御史台对审。
一切如那张纸上记载的那般,丝毫不差。李亨彻底失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