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交待了一番后便离开了,只留颜杲卿在南熏殿的侧殿等候。空荡荡的大殿顿时只剩下颜杲卿一人。南熏殿是皇帝早朝结束后休息的地方,在皇宫这么庄严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守规矩,那些不守规矩的要么在冷宫等死,要么坟头草已经有两尺高。
安静,寂静,清冷,颜杲卿脑海里不断浮现这样的字眼。在等待天子召见的这段时间,颜杲卿不断设想曾经有谁像自己一样,等候在这个侧殿。与天子一番高谈,或就此消失在官场,或就此一飞冲天。
颜杲卿倒是不在意个人的荣辱,但如果有希望高升施展自己的抱负,谁也不愿意甘居人后。等待的时间越久,颜杲卿心中的渴望就越强烈,颜杲卿知道如此急切很不利于游说天子,好不容易默诵颜氏家训心情平静下来,侧殿的门开了。
一个宦官走了进来,一本正经地喊道:“圣人有旨,宣颜杲卿觐见。”
颜杲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叩拜行礼,五体投地,道:“臣颜杲卿接旨!”
宦官点了点头,带领颜杲卿走向南熏殿正殿,在正殿门口,颜杲卿和高力士的眼神有一刹那的相视,从高力士的眼睛里,颜杲卿看得出一丝鼓励。然而出乎颜杲卿的预料,高力士并没有带颜杲卿进入正殿的意思,而是轻声说道:“陛下在里面,你且进去!”
颜杲卿顿时明白,天子是想单独召见自己,连常伴左右的高力士也没有资格聆听君臣二人的对话。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颜杲卿沉重地点了点头,自有宦官打开殿门,待颜杲卿进入后,殿门随即关闭。整个大殿和殿外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颜杲卿心无杂念,只敢瞄了一眼天子所在的方向,向前快趋了十数步后,便行叩拜大礼,高呼道:“臣颜杲卿见过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任何回应,颜杲卿行礼后整个大殿就陷入寂静当中,寂静的时间之久,让初次面圣的颜杲卿忍不住冷汗直淋,这是一场无形的交锋,颜杲卿显然完全处于下风。
“平身,起来说话吧!”一道浑厚的声音在大殿响起,颜杲卿心里长舒了口气,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恭恭敬敬回道:“谢陛下!”
哪料到,颜杲卿刚刚起身,那道声音又响起,“颜杲卿,你可知罪?”
这让颜杲卿立即再次跪倒,五体投地,就在颜杲卿犹豫是否承认罪过的时候,当今天子李隆基又道:“谁给你的胆子提出两税法?难道你不知道,两税法一旦施行,天下骚动,百官不安。你如果没有好的解释,朕就以扰乱朝政的罪名,将你交付有司审议!”
如果是换做寻常人,听到皇帝对自己发怒必然已经是胆战心惊,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颜杲卿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因此只是浑身一颤,便抬头望向天子,大胆说道:“请恕臣斗胆,正是陛下给了臣胆子向陛下献两税法。”
李隆基来了兴趣,一脸审视地望着颜杲卿。颜杲卿继续说道:“周厉王暴虐,禁止国人非议自己,百姓不堪其苦,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厉王却以为自己可以弥谤,殊不知失去民心,最终被流放彘地;齐威王开明,接受邹忌建议,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如今陛下坐拥天下,乃圣明天子,广开言路,虚怀若谷,从善如流,故天下大治。臣虽然愚钝,但于草莽中偶有心得,不敢敝帚自珍,特呈献给陛下。若桀、纣在位,臣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书陛下。故臣才说是陛下给了臣胆子。”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颜杲卿方才的一番辩解,不着痕迹地夸赞了李隆基一番,这让本就将自己列为英明天子的李隆基大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但李隆基何其矜持,不苟言笑,反问道:“即使是朕给了你胆子,你可知朝臣对两税法的非议?”
颜杲卿点了点头,回道:“臣略有所闻,朝臣对两税法的非议无外乎租庸调已经施行百年,贸然改革税法,实乃动摇国本;另外就是量出为入不符合轻敛薄赋的先贤学说,不是行仁政之道。有赖陛下圣明,天下大治,内地承平已久,然而,就臣在地方多年所见所闻,朝廷已有近二十载没有清查户口土地,原有记载已经混乱不堪。丁口转死,田亩移换,贫富升降,大为不同,然户部每年按旧有记载呈报,非当时之实。还有驻守边境的士兵,按规定免去租、庸,六年退役。然边境战事连绵不休,戍者多死不返,边将怙宠而讳,不以死申,故其贯籍之名不除。州县官员为了完成赋税,只能将已死已转走百姓的租、庸转嫁给在籍良民,民间已是怨声载道,此乃不公不义之事。”
“夫子云,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以臣之见,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良民不堪其苦,只能背井离乡,或依附豪族,或假托僧侣,对迁入百姓的州县而言,这些流民无需缴纳租、调,在这过程中,州县官员又可借势上下其手;对迁出百姓的州县而言,更会瞒报,如此只能使在籍的良民赋税更重,流民愈多。结果便是陛下财政短收,而百姓负担更重,真正获利的反而是地方豪强与不肖官员。”
“至于量出为入,当今之势与前朝大为不同,边境战事不休,如契丹、奚族者表面臣服,实则狼子野心,陛下招募士卒,花费弥多。历代口赋,皆视丁中以为厚薄,然人之贫富不齐,由来久矣。今有幼未成丁,而承袭世资家累千金者,乃薄赋之;又有年齿已壮,而身居穷约家无置锥者,乃厚赋之,当不背谬?两税之法,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颇为得当。陛下只需量出为入,以天下七百余万户丁口,养四五十万大军绰绰有余。”
李隆基陷入沉默,一个声音在内心高呼,只要施行两税法,国家赋税必然有大幅度增加,无论是朝廷用度还是自己享用都不会那么捉襟见肘。但毫无疑问,这必然会触犯朝廷权贵的利益,比如右相李林甫,一定从中阻挠。李林甫也算国之干臣,扶植颜杲卿与李林甫对立到底值不值得。李隆基很快有了结论,那就是值得。貌似如今的朝廷,李林甫的势力太大,即使他忠心耿耿,李隆基也不能让李林甫一家独大。权且试试吧,颜杲卿如果可堪重用,就扶植他;如果不能,就让他将两税法理顺后,给他个闲职。
想到这里,李隆基开口了,说道:“卿所言甚佳,朕有心将两税法在天下各郡推行。宇文融括户时,朕令御史台御史巡行各道,纠察各地,然则御史台御史朕如今自有用处,卿可有人选助卿施行两税法?”
颜杲卿顿时就愣了,李隆基不按套路出牌,不给御史协助自己推行两税法,这是阻挠吗?!不是,这是天大的恩赐!两税法的利益之大,任谁都想分一杯羹,而现在,谁能分一杯羹完全取决于颜杲卿。颜杲卿顿时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那些被颜杲卿选定将要推行两税法的,无可避免地要打上颜系的烙印,对于在朝中毫无根基的颜杲卿来说,这弥足重要。李隆基这是在昭告天下,颜系会是朝中一股新崛起的势力,虽然这股势力现在看起来很小,但任谁都不能小视。
李隆基这是把颜杲卿往风口浪尖上推,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颜杲卿要一飞冲天了,站在殿门口的高力士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