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他们议论到此,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素白的手指自衣襟上捻起一片花瓣,放在手掌心里,白白的一小片,衬着掌心泛起的玉色,格外的美。她端详了片刻,倏忽握紧,花瓣瞬间被揉烂。她又看了看手上的残瓣,不禁皱起秀眉,“燕灵玉。”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她的脸上闪过狠戾,语气忽沉,“如此偏要脏了我的手。”
夜里。
陆熙宇等人当真是大醉。十几个人横七竖八的歪躺在院子各处。有的已经熟睡,有的还在张牙舞爪,对天对地胡言乱语。
陆熙宇是最先醉倒的。他回来之后就没再说过话,只闷头喝酒,大家都识趣的不多问,很快他就醉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不久,被又一个喝多的撞倒在地上,而那位仁兄也跟着倒下,正好压在他身上,那人还“呵呵”一个劲笑,笑着笑着就迷糊了,醉眼朦胧的看着满是星光的天空,含糊不清的嘟囔着,“真美,仙子……仙子一般,真美。”渐渐的闭上眼睛睡着了。
桌子的另一边,花明露拿着个酒壶,喝一口,说一句,“就是那个样子。”喝一口,说一句,“还是那个样子。”喝一口,笑眯眯,“真好。”
墙角吐完了回来得贺雨楼推她一把道:“好什么?”
花明露看着他“咯咯”的笑。
贺雨楼也跟着她傻笑。
花明露笑着笑着,突然抱住他,欢快的叫道:“我好开心啊!贺雨楼,我好开心。”
贺雨楼还是有几分清醒的,被她这一抱,一下子就僵住了,桌下虽暗,但还是可以看见可疑的红昏爬上了他的耳根。
“明露,起来。”他不自在的拉她的手。
花明露手脚无力,被他一拉,歪倒在他的腿上,贺雨楼拉她胳膊,想把她拽起来,她却赖着不起了,“咯咯”的一个劲的笑。
贺雨楼批评她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灵玉,端庄淑女一点。”
花明露不愿意了,撇嘴道:“端庄淑女个屁。”
端庄淑女能干出给人下药,逼人上床的事儿?她翻白眼,可是这话怎么也是不能说的。
贺雨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下意识的去看燕灵玉在没在附近,这要是被当事人听了去多不好。
花明露却是拧了眉,拽他衣襟,万分疑惑的道:“你说她武功那么厉害,当初被我点了穴道,怎么会解不开,就那么在雪地里呆了一晚呢?”
贺雨楼没看见燕灵玉,想着八成喝多了回去休息了,心放下来,他开始拉花明露,敷衍道:“大概是想引熙宇注意吧。走吧,我送你回去。”
花明露被扯起来,两个人歪歪扭扭往外走,花明露还在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想博得熙宇怜惜呗!这点女人的心思你都不明白,你是不是女人呀?”
花明露一点也没想自己是不是女人这个问题,嚷嚷道:“她拿我当炮灰。”
“你不是没做成炮灰吗?”
“那是我和庄主感情好。”
贺雨楼突然生气,把她往前一推,“自己回去。”
花明露踉跄着扶住棵树,好不容易站稳,回头讨好的笑,“我跟你感情也好,你送我回去吧。”
“……”
此时的燕灵玉并不在她的房里,她正站在梨园墙外。白日里被轰塌的墙此时已经修复如初,看不到一点被损毁的痕迹。她飘身扶上墙头,趴在上面向里窥探。里面没有点灯,而今天是个无月的夜晚,虽然星星闪亮,但星芒毕竟微弱,白日里如雪莹白的花树此时都陇在一片漆黑之中。
她轻巧翻身,落进园内,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运足了目力,借着那一点星光,循着梨花的香气,小心的向前走着。她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却没有走到尽处,除了梨树还是梨树,仿佛这梨园无尽宽阔,竟没有边际。她心下奇怪,更加小心,又向前走了约有半个时辰,竟然还在其中,她知道,不能再走了。一个园子,再大也不可能走了一个时辰还没有走到边际。她素来艺高胆大,此时,也不免心惊。想到白日里那人突然消失,她转身向回走,这一次走了更长的时间,却似乎越走越深,梨树越来越密,哪里是尽头?
她加快脚步,顾不得隐藏行踪。越来越密的梨树仿佛不断缩小的口袋,空气似乎也稀薄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四周更是安静,连一丝风,一声虫鸣都没有,只有她自己不断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响,落在她的耳中,便仿佛是响在心尖上的闷雷。她渐渐失了冷静,跌跌撞撞向前,枝条不断挂扯她的衣服、头发、脸颊,她抽出宝剑挥砍,却怎么也砍不尽。最后,她扶住一棵树干大口喘息,几近力竭。
她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突然颈背发麻,飕飕寒意顺着脊梁骨直达心脏。她反应奇快,头也不回,手中剑向后疾刺。“叮”的一声金属交鸣,她还没来得及回身,划裂空气的刺耳风声便到了她的面门,她发自本能的向侧拧身,另一道劲风已直奔她的心口。
她已经避无可避,口中发出一声惊叫,暗道:完了。
就在此时,一道刚猛拳风忽至,“轰”的击在燕灵玉刚刚扶着的梨树干上,粗壮的梨树轰然四分五裂,劲风余劲不止,带得燕灵玉飞跌出去,撞折了另一棵树后,重重跌在地上,只撞得她头昏眼花,五脏移位,险些昏过去。虽说这一下,她受伤不轻,然而却刚好解了她先前的性命之危。
“燕家妹子?”有人急叫,是常青松的声音。
仿佛黑暗中突起的明灯,她尽管疼得气都喘不过,还是拼力大叫,“常大哥,在这儿?”
黑暗里有人疾奔而来,转瞬到了近前。她拼尽力气支起半个身子,抓住来人衣摆,急促的道:“小心。”
“燕家妹子?你怎么样?”常青松一把捞起她,护在身前。
“有人要杀我。”燕灵玉的声音里是极致的恐惧,甚至有明显的哭音。
常青松全神戒备,半晌,却没有任何动静。林子里一片安静。
“没人。”
“不可能。刚刚我与他交过手。”可是,就是她自己凝神去听,也是没有听到任何人声的。
“我们先出去。”常青松道。
燕灵玉略迟疑,“好。”
这次很顺利,只片刻便到了墙下。常青松带着她一跃而出。燕灵玉转头回望,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你没事吧?”常青松担忧的问。
远处廊下的灯光泄了些许过来,照在燕灵玉脸上,异常苍白。她轻微的摇了下头,声音还是不稳,“你怎么会来?”
“白日里我见这梨园暗合奇门阵法,我劫流一派,对此多有研究,便想来探一探,谁知刚进去,就听到你的叫声,仓促出手,没想到误伤了你。”
燕灵玉眸子闪烁了下,却并没开口澄清,他那一招其实是救了她的。
有灯光渐行渐近,燕灵玉看过去,常青松也跟着望过去。来人在离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并没走近,声音朗朗的传过来。“夜深了,两位还是回去休息吧。如此乱走,若被不知事的家丁误伤了,就不好了。”
这个人他们俩白日里都见过,是那位护卫头领。常青松颇不好意思,他本是来做客的,却因为好奇乱闯人家的宅院,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他抱拳施礼,“多谢提醒,我们这就回去了。”
那人略矮身,回了一礼,便自行远去。
燕灵玉显得很是心神不宁。常青松想着应该先把她送回去休息,便扶着她向她住的院子走,就在要进门的时候,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回头,就见她张大惶然的水眸看着他,有些急促的道:“偷袭我的人用的招式,好像是……是……惊雷。”
“惊雷?”常青松震惊,“你确定?”
燕灵玉又细细的回想了下,坚定的点头,“不会错的,我虽然在屠魔会的时间不长,可是也和楚狂人交过数次手,刚刚那人出手快、狠、准,比之当年的楚狂人并不逊色,我当时只觉惊心,而今细想,分明就是楚狂人的绝学‘惊雷’。”
常青松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
楚狂人对于整个江湖来说,都是一个噩梦般的存在。他所学博杂,可每一样都堪称惊世,据说他少年时奇遇一位天机姥姥,赠他旷世秘笈,名为‘天机策’,他所学皆来自于此。当年屠魔会人数之众,死一批又补一批,其中不无觊觎这本秘笈之故,可是直到楚狂人死,秘笈也未出现。
常青松略略镇定了下心神,“楚狂人被诛这事儿绝对假不了,而这世上,除了他不会再有人会‘惊雷’这门功夫了。”
他和燕灵玉都没有参与最后一战,可是这样的大事,绝不可能有假。
“不,还有一个人。”燕灵玉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脸色乍白乍红,呼吸急促不稳,她看着常青松,吐出那个人,“楚狂人的女儿。”
“不是……死了吗 ?”
“可是没人见到尸身。”
梨花堆雪中的惊鸿一瞥。
传说里葬身怒涛之中,同样惊才绝艳的楚狂人之女楚天蓝。
两个人于夜色中对视,渐渐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惊悚。
陆熙宇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做梦,梦里雾气茫茫,天与地都是冰冷的,寒气无孔不入,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心都跟着收缩,让人想要大口的呼吸来缓解,可是心口处却像是压着千斤巨石,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不窒息。他极力的想要摆脱,所以拼命奔跑,可双腿却像是灌了铅般,每迈出一步,都艰辛异常。好不容易看见一个院子,他一头扎进去,却见满院跪哭的人群。他忽然清醒的认识到,这是他母亲的院子,而眼前的情景正是母亲垂危时候的景象,他记得神医宫诚谨在给母亲施救,而他被愤怒的诺姻关在门外。
他的心突然狂跳,因为接下来门会开,母亲会在他眼前逝去。
不要。不要。他不要门开。他不要进去。不进去,母亲就不会死,他就还可以承欢膝下,千仓百孔的心就还有一处依归,不会只是为了弥补,为了救赎,这样孤独、痛苦、挣扎、矛盾而又卑微的活着。就连心底里最后的那一点东西,都承诺要忘记。那是他心底里最后的一点温暖,一点热度了啊!可是,他承诺要忘记了呀!
忘记!
梨花如雪,粉透雪纱,胜雪羞花的容颜于记忆深处行来,开在堆雪排云的梨花枝头,惊了他。
他“扑通”坐在地上,定睛看时,却是紧闭的门扉。心神还没有归位,眼前的门突然被拉开。
门内的人冷冷看着他,“庄主请进来吧。”
陆熙宇一个挺身,从地上惊坐而起,压在他身上的人被他猛烈的动作掀翻在地,发出了“咚”的一声响,那人一声闷哼,幽幽的醒了过来,嘴里骂道:“哪个龟孙子摔老子,找死啊?”
陆熙宇却是失了魂般茫然的坐在那里。
“陆熙宇你这混……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出了一头的汗?”
陆熙宇突然站起,向外冲去。
“喂,你去哪?啊……我的头。”那人本想抓住他,可头痛欲裂,闷哼了声,又跌回地上,再抬头已经不见了陆熙宇的影子。
陆熙宇一阵狂奔,到了那扇已经无比熟悉的大门前。
她出门有一段时间了,不在庄上,不在。
可是,如果在呢?
他的心剧烈的狂跳着,深吸口气,扑上去便要砸门。
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庄主。”
他的手被定格在半空,缓缓回身,高墙的暗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如一道寂静的风景,漠然的站在那里。
“夜已深,夫人已经歇了,庄主若无要紧的事,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陆熙宇狂跳的心骤然停摆,复又更加激烈的跳动起来。
她在!
是她?是她!是她!
怎么会是她呢?为什么会是她呢?为什么要瞒他?
他转身便要继续被打断的动作,冷肃的声音又起,“庄主确定,夫人想于此时此刻见你吗?
格外冰冷的声音,就如含着冰渣子的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心头。
她相见他吗?
不想。
如果她是她,那么答案只有这一个。
白日里,她已经作答。
正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所有的勇气,都像是气球里鼓胀的气体,被暗影里冰冷的莫筱筱无情放掉了。
他站在诺姻的大门外,仰望星子满天的夜空,心里空茫茫一片。
莫筱筱在暗影里静静的站立着,不言不语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
曙光一点点升上来,星子隐去,多事的夜慢慢退离。紧闭的大门徐徐开启。
莫筱筱不知何时离去了,门外只剩下陆熙宇一个人,他缓慢的抬头,聚拢目光。
开门的人看到衣衫褶皱,蓬头垢面,一身狼狈憔悴的陆熙宇,目光只微微的一闪,就恢复了平日的训练有速,面色平静的施礼,如同过去数月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恭敬的把他迎进了门。
他远远的看到诺姻如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处理急件,安宁也穿戴整齐,正被嬷嬷带往花厅。
花厅里下人们正布置早饭,来来去去,人虽多却训练有素,没有丝毫嘈杂之声。
这是一个平常宁和的早晨,远远望去就像一幅祥和安宁的画卷,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他慢慢走进这幅画卷之中,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也是清晨,诺姻同样坐在书案后处理文书,他逆着晨光看过去,心惊肉跳。
后来,他有意无意的躲着,不敢直视诺姻的脸。他总是自我安慰自己,她们只是有三分相像而已。却从来不敢想,她就是她。
他看着案后忙碌的人儿。怎么可能认不出呢?那鼻,那唇,那精致的下巴,眼睛因为浓重的妆容,是最不像的,可眼睛里慧黠的光,偶尔斜睨时狐狸一般的刁钻狡猾,都与当年是一般无二的。
没有认出来,只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害怕那样的答案吧?他本能的逃避着这个可能,每一思及就立刻被自己否认掉,不敢深想,不敢探究,自欺欺人而不自知。他心底里的怯懦,只怕是伤她更深吧?
她会在这里,任劳任怨的照顾他的母亲,他的家人,稳固他祖辈留下的基业,是不是因为当年与他的那一段情,那一份承诺?是不是在——等他回来?
等待一生相守?
而他都做了什么?
他有了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不仅十年里漠视她的一切付出,甚至把女人和孩子带到她的面前来。
她在他面前失去优雅风仪,失去高贵从容,她暴怒、威胁、咬牙切齿、狠戾凶蛮,竭斯底里的厮打噬咬他,毫不掩饰她的恨意,却偏偏要不择手段的强留下他来,做出冷漠淡然的样子。处在她今时今日的能力地位来说,做出的那些退让,都显得那么的委曲求全。他每每想来都觉得无法理解,只觉得这个人好生莫名。却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些所有的失常背后,那巨大的痛苦根由。
她恨他吧?
怎么会不恨呢?
可是她虽然像个跋扈的恶妇一般做了很多霸道无理的事儿,细细想来却没有一件真正伤害到他,伤害到“其他”人。相反,她给了所有人想要的结局。
他要的平淡安宁,燕家兄妹的盛名,还有安宁渴望的温暖亲情。
可是直到如今,他都,没有认出她。
他没有认出她,她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怀?
最不愿伤害的人,结果却是伤得最深。而这样的伤害成倍的反噬到他的心上,噬心蚀骨,撕心裂肺。
案后的人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眼,平淡无奇的一眼。陆熙宇却差点惊跳起来,忽然无法面对她,他踉跄着后退,倏忽转身,狂奔而去。
诺姻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叹了口气。
他这般单纯浅白的人,心里是藏不住秘密的,更做不来心中千结,面色不露。看来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坦诚布公的时候。
凡事总要有个结局,可这个局要如何收?
她的手无意识的覆上案上展开的卷册,眼里却再也看不进这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