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熙宇开始每天按时按点的到诺姻的院子报道。
他本来是要哄着安宁早上多睡会的,可是那个孩子却有着罕见的坚持和毅力,绝不贪恋床榻片刻,演变到最后,就成了他每天起早来这里和诺姻、安宁一起吃早饭。接着送安宁去文院,中午接他回来,三个人一起吃中饭,饭后他带安宁去他的房间午睡。开始时安宁是不愿意的,拉着诺姻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巴望着她,诺姻耐心的解释,说她忙,孩子其实是懂事的,依依不舍松手,跟着他回房,却不像普通小孩那样跟大人撒娇耍赖,而是自己爬上床,闷头睡去。他守在一边,看孩子自觉乖巧,睡成虾米状,心里便有无尽酸楚与疼爱涌出。
他真的是做错了很多事。
下午是他授武的时间。他武功虽好,在江湖上也甚有名位,可教小孩子还是不行的,所以他特意跑去武阁向武师们请教了一番。他一定要自己教安宁的初衷,其实并不是要安宁继承陆家的武学,他只是觉得太过亏欠孩子,想做些补偿。过去他为了杀楚狂人出生入死,无暇他顾,而燕灵玉疏忽孩子,多把他独自放在别院甚少疼爱的事,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如今诺姻又强抢了来,也不知抱持着怎样的心态,而作为孩子的亲生父母,却只能任之。对比自己倍受宠爱的童年,安宁的境遇实在堪怜。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父亲。
可是,他虽然有心亲近孩子,却不得其法,多数时候,父子两个人都只是沉默以对。
安宁虽然不愿意习武,但练起来还是很刻苦,进步也很快。过了练武的时辰,他就到诺姻的书房,找紫竹继续学习打算盘,直到晚饭时间。
孩子从不贪玩,他把每一点滴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也从不叫苦喊累。不仅是诺姻身边的这些人,就连整个山庄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无不疼惜。
诺姻为了安宁能好好休息,晚饭后,她会抽出时间检查他的课业,叮嘱一番,然后让他跟着陆熙宇去休息。
孩子也意识到诺姻的忙碌,在她怀里腻一会,便自觉的回自己的房间,洗漱过,也不用陆熙宇哄,自己便上床睡了。只是半夜被噩梦惊醒,他便会跑去诺姻的房里。日子长了,诺姻也就习惯了,干脆晚上回去后直接把他抱到自己床上去。
诺姻有的时候会出庄去办事,少的一日就回,多的时候半个月或一个月也是有的,这时陆熙宇就把安宁带到自己的地方去住。
陆熙宇去诺姻的院子长了,也感觉到了诺姻异于常人的辛苦忙碌,可是他即使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心的照顾安宁,让他尽量少的去打扰她。
他们似乎都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平静、宁和而安定。
转眼秋去冬逝,春暖花开。
燕俊臣接管燕府,坐上燕府家主的消息,遍及江湖。
陆熙宇听到这个消息时,眉宇淡淡,不吃惊,也不见其它情绪。不过他还是牵着安宁去了燕灵玉的住处,隔着门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里面没有任何的回音。
过了几日,山庄来了几位客人。却是原来参加过屠魔会的人,他们顺路经过,邀陆熙宇一起去给燕俊臣道贺。
陆熙宇想,这样的事总该让燕灵玉回去一趟,可偏巧这几日诺姻出去办事不在庄上。他虽然不知道诺姻和燕氏兄妹约定的细节,却明白燕灵玉的出入自由是握在诺姻手里的。他不想妄作主张,改变现有的平衡和谐局面,所以只得留几人盘横几日,等诺姻回来。
一日,贺雨楼和花明露得闲,便跑来凑热闹,大家都是许久不见,江湖豪气一发,便喝酒饮宴,舞刀弄枪闹将起来,好不热闹。还有好事的不管不顾的把燕灵玉也给拖了出来,虽说燕灵玉在屠魔会的时日并不多,但跟这些江湖豪客却是多都认识。
她还是一贯弱柳扶风,温婉如玉的大家小姐模样,话不多,很多时候在人群后腼腆的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所有遇见过的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自觉的去照拂一二,而任谁也没有觉得奇怪。
“燕家妹子,昨日我听说你在这儿,还真惊了我一跳,这个时候你不在燕府里,怎么跑到这来了?”说话的是劫流派常青松。他显然不在少数知情者之列。
燕灵玉看着神色拘谨,回答却很顺溜,“我专程来请夫人的。夫人于我燕府有恩。”
而今江湖上,提到“夫人”却不加任何修饰缀语的,指的便是飞云山庄的陆夫人石诺姻。当然,诺姻的闺名是没人知道的,但“夫人”前不仅连飞云山庄省略,就连前面的“陆”也省略,可见其在江湖中的地位有多么超然。
燕灵玉的回答惹来知恋人的诧异回望。尤其是陆熙宇和花明露。但也只是一眼,他们便又各自饮酒笑闹去了,虽然知道她说谎,可又觉得这样的情况,如此回答也很正常,再未深想。
然而,燕灵玉看似简单随意的一句话,却是说的非常巧妙而又充满心机的。
谁都知道飞云山庄是武林的金库,它供养了诸多门派,这几乎是江湖上心照不宣的事。同时,飞云山庄供养了谁,它就是谁的后盾。“对燕府有恩”,这个“恩”就很值得人玩味了。她的大哥现在根基未稳,她不介意暂时托庇于飞云山庄之下,正所谓背倚大树好乘凉,她只需稍稍露出这个口风,那么大哥做什么事都会顺风顺水。而她是来请夫人的,等众人要去燕府的时候,她随着一起回去就很正常。飞云山庄树大根深,枝枝蔓蔓牵扯多少武林势力?用的手段也怕没什么光明的,她石诺姻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当着天下人的面软禁她,惹来诸多猜疑,为自己明目张胆的抹上挟持人质的污点,惹人忌惮。
她必须回燕府一趟,确定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方能放心,否则她寝食难安。
而她放出此话,无论能不能离开飞云山庄,对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果然。
“如此,等见过了夫人,你正好和我们一起回燕府。”常青松笑盈盈的道。
燕灵玉笑而不答。看在别人眼里便是默认了。
常青松似乎很高兴,一拍桌子,大声道:“燕家妹子,当年切磋,我输给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是让我恼恨了好久啊,我可是卧薪尝胆,今天正好是个机会,我们再比一场如何?”
燕灵玉似乎被他的豁达和豪气感染,难得高声的回应道:“好啊。”然而,又似乎因为这样的放纵一呼而羞囧,脸颊微微泛起绯红之色,配上因激动而生的熠熠眸光,竟是夺人眼目的潋滟风情,看得人心弦颤动,却怎么也生不出亵渎之心。
似乎是想掩饰自己的“失态”,燕灵玉快速的拔剑,拉开起手式,一剑在握,她似乎就有了异乎寻常的勇气和自信,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不再是柔弱的美,而是英气飒飒的浩然壮美。
常青松也被她激起了英雄儿女的豪气,大笑着挥出拳头。
其他人也都停止了吃喝玩闹,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比武的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虽然还都年轻,但在江湖上却都负有盛名,这样好的观摩高手过招的机会,对于这一群武痴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
两人各展所长,但见剑影飞光,拳风阵阵,衣炔翻飞起舞,甚是好看。开始两个人都是有所保留,可斗过百招,都觉察出了对方深不可测的功力,一时豪气顿生,都放开了手脚,各式精妙招式连出,旁观的人也都看到了精彩之处,全都聚精会神的看这一场比试。
这两个人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房顶,众人跟上房顶。须臾落下,到了院子外面,众人也毫无察觉,跟上。最后就演变成了前面两个人飞檐走壁满园子窜,后面一堆人跟着上蹿下跳四处跑。
“清夜姑娘,你看这……要不要制止啊?”山庄护卫总管头痛的看着一群高来高去的人,没有主意。
这任人在庄子里乱窜的事儿,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啊!可庄主在其中,他们实在不好拿捏。
清夜也很头痛。“夫人回来了吗?”
“刚回来,在梨园休息呢,听说连着赶了三天的路,实在是不好打扰啊!”夫人虽然身体挺好的,可毕竟是弱质女子,不比他们练武的人抗摔打,肯定累坏了。
清夜想了下,道:“只要不去紧要的地方,就由着去吧。”
“哦,明白。”
燕灵玉和常青松斗了一个多时辰,不见疲累,反而越斗越抖擞,但见燕灵玉轻灵迅捷,剑光如匹练般漫天洒下,而常青松的拳法却是沉稳雄浑,犹如风雷疾驰,过处好似泰山压顶,石破天惊。斗到酣处,常青松一拳挥出,夹带的劲风连一边观战的人都觉得颊面生疼。而燕灵玉一个轻妙折身,轻松避过,而她身后两人多高的院墙却是没那么幸运,被这一拳击个正着,“轰”的一声倒了半面。
随着这一声响,十几道身影突然闪现,堵住了那半面墙的入口,虽没出手,却是犀利冷肃,严防以待。
陆熙宇等人被这突入其来的阵仗惊怔,燕灵玉和常青松也住了手,大家都围上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咦!”有人叫了声,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但见断瓦残垣内,竟是满目梨花盛景,如层云堆雪,临风飒飒,如雪浪翻飞,素粉千重。梨花的香气似乎随着目光漫溢而出,但觉清香迎鼻,飘渺不散。而在花雪浓密处,一袭淡粉绸衣堆堆叠叠自枝桠间垂落,精致的绣鞋在裙底若隐若现,微微摇晃,抬高目光,一道淡粉的窈窕身影在花英中若隐若现,即使根本看不清容貌,只那一份天地悠然的和谧静好,便透着旷世的美妙。
那人似乎正在树上安睡,被这边的动静惊醒,转头看过来,但显然花枝阻碍了视线,她抬起手臂,一只纤白素手穿过了花枝,众人突然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脸前的花枝被挑起,只看了一眼,那人便迅速缩回了手。
墙外的这一行人,仿佛突然被人点了穴道,看着那一处,失却心神。
一道身影突然疾射而出,直扑那一抹淡粉而去。严防以待的十几个护卫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围上,交手只在一瞬,十几个人被强大的掌力逼得身形一缓,那人便脱出包围。
一道更快的身影堵在了那人前面,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便连对三掌,一人被震飞出去,直撞到梨树之上,雪白梨花瓣雪片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这人也是十分了得,虽是跌飞,却在一瞬间站稳,仍然稳稳的挡住去路。
天地间好似突起了一阵风,花叶枝条一阵摇动,那一袭淡粉便消失在了一片梨花之中。
扑进来的人急了,举步再进。树前拦堵的人大叫一声,“庄主请止步。”
陆熙宇充耳不闻。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帮着他冲过去?陆熙宇平日处事还是很稳重的,很少有这样横冲直撞的时候。
“熙宇?”
“陆兄?”
“怎么了?”
众人七嘴八舌之际,陆熙宇已经站在了粉衣女子停留之处。
花枝空摇曳,不见半丝人迹。就连先前高大茂盛的梨树,都变成了低矮稀疏的一株小树。刚刚所看到的,仿佛只是人们眼花产生的幻觉,而其实那人那树都不曾真实存在过。
是奇门遁甲之术,是那个人的专长。
是她!
他呼吸急促,异常激动,他想大叫,可是喉间却像是被硬物哽住了,怎么也叫不出那个在心间里默默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
“熙宇?”燕灵玉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一种异样狐疑的眼神看着他。
如一盆冷水,蓦地浇在了滚烫的心头,眼底的炽烈骤然消失,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瞬间萎靡。
有人扶住了他另一面的手臂。他转头看到了花明露担忧的脸。如同每一次狙击追杀后,劫后余生的两个人互相扶持着给予彼此温暖和力量,默无声息的在眼神中交流着不可胆怯,不可软弱,不可放弃那般,花明露望着他的眼睛。
他一点点稳住自己的心神,抬头看着围在自己身边,全神戒备的护卫们,最后将目光定在了与自己对掌的那个人身上,混沌的脑子一点点聚拢思维,想起这个人是护卫总管之一,他开口,声音嘶哑,“她怎么会在这儿?”
护卫总管怔愣了下,还是迅速答,“在此歇息。”
陆熙宇失控的咆哮,“我说她怎么会在庄上?”
众人惊怔。陆熙宇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温吞和善,罕见他动怒,而且还是如此大怒狰狞之貌,更是未曾见过。
护卫总管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庄主这是没认出来,可是又疑惑不解,若是没认出来,庄主这态度就未免太奇怪了。夫人也没给个暗示,这要怎么回答?
“回答我!”陆熙宇大吼。
这总管也算是个机灵的人,立刻道:“是客人,在此等夫人回来。”
客人?
陆熙宇挣开燕灵玉和花明露,手按上腰间,那里放着从未离身过的古箫,他向着梨花深处行了数步,停了下来。
她在附近,在看着他。他感觉得到。
她不想见他。
她是那么聪敏的人,如果决意不见,他穷尽力气,也是枉然。
十年沧海,十年桑田,世事变幻,无常反复。他再不是昔日无忧无虑,天真无畏的少年,而她……他不敢再想。深吸口气,相见不如不见。
这就是他与她的结局。
他握紧箫身。
耳边响起那晚诺姻低柔的话语。“你留着吧,如果忘不了,就放在心里吧。那般住进心里的人,也许一生再不会遇到了。”
事情到了如今的田地,他,还是舍不得。
转身大步而出,“走,喝酒去,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护卫总管挥手,众护卫转瞬消失不见,他恭敬的向梨林深处施礼,也不敢露出过多的表情,“属下护卫不利,请夫人责罚。”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一个淡淡低柔的声音,“下去吧。”
“是。”
梨花深处,淡粉衣裙的女子低垂眉目,心思已是千回百转。
认出来了?时隔十一年,他还能清晰的记得这张脸。她一时欢喜,一时难过,最终愤恨难平。
认出来了又如何?记得再深,还是会背弃誓约,还是会伤害,那把扎在她心里的剑,锋利冰寒,每每牵动都是痛彻心扉,这样的折磨****夜夜,让她如何原谅?
可是,就算她有再多雷霆之怒,噬心之恨,只要想到他的眼睛,他的脸,就会心软。他就是她的劫,她的克星,想要亲近,可只要稍稍亲近,被弃约的痛恨就如影随形而至,可是却更加的不能放手,那让她更痛。
她学不会原谅,更学不会放手。她把自己困在自己的心里,而他就是那把打也打不开的锁。
一生囚困!
她想杀人!
断墙处传来人声,是下人过来收拾残砖断瓦。有人小声道:“这些江湖人,可真是没规矩。当我们山庄是他们自家后院呐。”
“庄主不是在吗?可不就是自家后院。”这话说的十分的不以为然。
“可这也太嚣张了。”
有人更加压低了声音,“你们说,是不是燕灵玉故意的?”
“她故意破坏一面墙干嘛啊?有病啊?更何况这梨园又不是什么机关重地。”
“说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