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怎样欣赏中医,可在医疗体制上我还是赞同以西医为主。
因为西医更符合当下的时代要求。在人口大爆炸的时代,在战争频发的时代,中医显然不能满足批量处理和战地救护这样的医疗要求。西医的医生通过课堂教育和集体训练就可以造就,可以迅速地复制。而中医却不是想大力发展就能发展得起来的。
如果没有一个当中医的母亲,而只有一个狂热追求科学的父亲,我可能终生难以获得一个审视现代科学的视点。审视现代科学怎么能被理解为是抛弃科学观点呢?西方科学和中国传统文化在我家就是我的父亲、母亲。我很难把科学精神与我父亲分开,也不能把传统文化从我母亲身上分开。任谁对父母也不会做出存一去一的选择,更不会唆使他们离婚。
如果我失去父母的文化,那么我还有一个“求诸于野”的选择,那就是我奶奶的民间哲学。我奶奶认为婚姻大于一对男女。我父母的世界观虽然不一样,但在我奶的主持下也照样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那位签名要取缔中医的教授,怎么不先与当中医的老婆离婚?所以,还是我奶说得好,什么也不能大过过日子。中西医之争,中西方文化之争,都呼唤一种能对这两种文化进行整合的大文化产生。
我之所以拥护中医,既不是想否定西医,也不是要制止西医,甚至不是为把中医发扬光大,而是想通过中医控制一下历史车轮的速度,别因太快而翻车。
我承认中医是穷人的医学。我们都知道让全世界的人都过上美国人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为仅有3亿人的美国,他们的生活方式已占有了全世界一多半的资源,没给其他国家留下多少发展空间。美国一年的卫生医疗费用是1.3万亿美元,而我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才3.5万亿美元,把它全部用来解决中国13亿人吃药,我们吃药的总量也只是美国的五分之一。西医如何保障13亿人的医疗问题?既然西医只能给20%的人治病,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消灭穷人医学而只留贵族医学?如果一个彪悍、勇敢的猎人手里再有一把枪是不是效率更高?为什么有了技术就非得排斥技艺呢?
不是有钱就能生活得更好。我经常帮助年轻人搞家庭财务核算。他们的年家庭支出是我的好几倍,可他们天天喊穷,过的是穷日子。尤为可气的是,他们养的孩子竟然能营养不良。我对一个年轻人说,你只要把你家食品的食用季节调整一下,不仅支出会下降,营养也会充足。当我家吃春季蔬菜时,她家吃夏季蔬菜,而当我家吃夏季蔬菜时,她家吃秋季蔬菜。而反季蔬菜或是大棚菜,或是外地菜,不仅价格贵,而且营养和口味都不够好。我引导年轻人总结这种花大价钱过低质量生活的问题症结在哪里,年轻人居然一致认为还是缺钱,他们认为挣钱是硬道理,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奶奶认为从花钱方式上很能看出一个人的风度,花钱如流水的过日子方式为她所不齿。我奶奶这个围着锅台转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在过日子方式上很有君子之风。
女儿学中医之必然,是因我想要理顺她的思想,矫正她的生活方式,让她学会照顾自己,想让她精神独立,想让她有一技之长,想让她能够终生学习,想让她老有所为,想让她为人民服务,想让她沉稳,想让她有自己的事业,想让她的道德得到认可,想让她很中国。我对女儿有很多想法,非把她托付给中医事业才能实现。
推而广之,我希望中国能重拾失落的文明。跟着西方人后面走是走不通的。我们绕了好大一个弯路,我们不能白走这个弯路。就像我在中医这个问题上所走的弯路,要在我女儿这儿弯回来一样。是时候了。我们可以沉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想一想我奶奶的过日子哲学。
十几年前,我曾介绍一对男女相亲,见过面后女方来找我,见我正在计算结婚和生孩子的日子,惊得她哇哇大叫:“你这是在算我吗,这怎么可能?”我说:“怎么不可能?你先谈着,这边准备结婚。”
前几天她请我吃饭,告诉我,她已经介绍好几对年轻人结婚了,她现在理解我当年为什么推着她向前走,她也在做当年的我。如果中国过日子的现实需要中西医联姻,那么中西观念不一致并不碍过日子,理论交合不了,那就在实践中统一好了。都是医学,怎么就不能磨合呢?
从我母亲到我女儿,中医在我家走了一段弯路又转了回来。作为一代中国人,我愧对先人。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只能把我对中医的少许记忆尽可能原样地描述出来,以供女儿参考。如果还能给其他人以启示的话,我的负罪感是不是更能减轻一些?
我之所以活到了50岁还觉得活着有意思,是因为总能品味到生活的神奇。我过了一个由母亲伴随的童年。女儿出生后,陪伴着她,我又过了一遍从母亲的角度重新审视的童年。这时我才发觉,自以为懂事的我当年并不那么懂事,本以为不懂教育的母亲其实并不那么简单。由此,我知道人的童年不是经历一次。
历史,为什么被反复推敲?原始,为什么令人割舍不下?人们为什么要回溯,要寻根?因为人类不是一次就能长大的,需要反复成长。我们现在力图摒弃我们身上残存的原始性的东西,却不知我们是人面蛇身,身下盘着长长的历史,任何历史上的今天都是今天的历史,我们不可能只要头,不要尾。我的一个朋友形象地描述我们今天的进步是一个下身瘫痪的人开电动车。如果没有对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下知识的把握,何来融会贯通?所以,回溯不是返旧途而是走新路。是捡拾回本属于我的人生,是让自己完整无缺。在我陪伴女儿所过的童年中,母亲的形象的确高大起来,具有了神性。由此我也理解了中国人为什么讲做人,为什么敬祖先。
女儿说:“妈妈,你死后,如果我想辩论有谁能替代你呢?”我心中暗自得意,是女儿的不断否定,把我否到了一个无可替代的位置。我死之后,会不会在女儿心中也获得几分神性呢?
由此我想,中医被否定也不是什么坏事。女儿打小就总批判我,好像不否定我就不能成长似的,我也甘于让女儿否定。
从女儿身上我也悟出,历史不是被供奉的,神不是被推崇的,其鲜活的生命在于不断被否定和肯定的使用中。肯定和否定的本身没什么意义,有意义的是人在成长。中医在被否定和肯定中,这说明我们在成长。被否定也是存在价值,西方的理论能够被我们否定本身也说明我们在成长。
第一章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
早年,我与父亲一样,对母亲的生活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她不在主流社会,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名望,单纯、幼稚,不了解社会,缺乏社会经验……可当我在社会上走过大半生后,我却基本否定了自己的社会价值。
女儿小时候,每当我向她提出一条要求时她就要问我为什么,每次我都回答她,不是我要求她非如此不可,而是社会要求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如此。
近日,一个朋友把他大学刚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领到我这里,让我给上“政治课”,告诉他社会的潜规则……我们都在适应社会,并认为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是正常的、值得的,好像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不如此就不是一个社会的人。可装了一肚子社会经验的我,回过头来一看,这些世事通达真的是学问吗?如果没有母亲比照,我丝毫不会怀疑我的做人经验是学问,前几天参加一个业务研讨会时大家还专门谈到这些经验的价值并给予充分肯定。
可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甚至缺乏自我保护意识,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
记得在“文革”最激烈的时候,父亲在单位被揪斗、被殴打,斗争无限升级。我们大杂院有死的,有逃的,有进大狱的,形势已完全失控。母亲家的成分是地主,她又开着个体诊所,也属于革命对象,我家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奶奶站在大院中央,进行了一场“气焰嚣张”的演说,三十多户人家,奶奶逐家地骂。对一个妇女骂道:“你生孩子难产,三天三夜没生下来,最后还不是来找我家媳妇了?如果不是小宁她妈,你就得憋死!”然后踢一脚一个半大小子:“还能轮到你今天来革奶奶的命?”
对另一个又训道:“你出麻疹,出不出来,四十多天下不了地,最后是谁救了你?今天你当革命小将了?你要革谁的命?”“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拍着良心想一想,我们家孩子妈,对你们哪一家没有恩?”
我奶奶这么干时,我真替她捏一把汗。那时的人性何等脆薄?一旦被激怒,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全院的人都低下了头,听奶奶数落,大家都承认我母亲医术高、医德好,真找不出一个对我母亲有微词的人。奶奶的指责,瓦解了人们的革命激情,把我们家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在我家的窗台上曾出现压着一张十元钱的事,这不是很奇怪么?
如今想来,母亲的生活也是社会化的,而且是真正的社会化。她行医,但不挂牌,也不做广告,靠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来找她,母亲全一视同仁。母亲还相当于邻居们的家庭医生。远近邻居来问病,母亲有时脉也不瞧,就让我给包两包药,这给我留下看病这事挺简单的印象。如今我明白,这不是看病简单,而是对病人的熟悉,这正是西方施行的家庭医生的优点。母亲的诊所相当于现今的“社区服务站”,母亲与周围人的关系能说不是社会关系?母亲与人们所构成的社会关系能承受住文革这样风暴的冲击,而我们现在在社会中收获的却多是世态炎凉,对比母亲,我的社会经验又有多少价值,有多大必要呢?社会经验真是有用的、必须的么?
我之所以支持女儿学中医,也是不想让她像我一样学了很多社会经验,动用了许多聪明才智却只是为了能在社会上立足,其实人生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一套,可我年轻时却把这作为一门学问来学,以为这是真知,却从未想到这是浪费生命。如今人们浪费在这方面的精力就更多了,其社会成本之大有目共睹。
母亲只致力于中医就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她不懂什么经营理念、什么人际关系,她没有被人骗过、被人讹诈过,没有经历过医疗纠纷等麻烦事。母亲所处的社会关系是真实、稳定、自然、安全的,她是真正植根于百姓。所以,母亲从未感到世界是复杂、危险的,从未感到人心是险恶的,这使她保持了天真、单纯。无论我父亲怎样为母亲分析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母亲总是浑然无觉,毫无防范意识。而我当时却觉得父亲说得很对,热衷于不断武装自己,并活到老学到老,可到头来却发现,如果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然的基础上,那么我们即使终生致力于防范也未必能获得安全感。
母亲终生用自己的医术帮助别人,而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她也终生获得别人的帮助。她与人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关系上,有钱的人来看病是自觉交钱;没钱的人,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自己来更没有要钱的理。便是听说谁病了,还要派我去探视,不仅送药上门,还要送些水果点心。
女儿的师傅也是一个十分单纯的人,农村妇女找他看病,市长也找他看病,在他眼里全是病人,一样看待,不卑不亢。许多人认为他清高、自傲,其实不是,这是中医的行医特点使然。市长到西医院看病可以有住高干间、用好药、做细致的检查等等高级待遇,而中医不管谁来也是用三个指头号脉,也是吃草药,没什么特殊和高级待遇,不能因为他是市长就给他药里多加人参。所以,中医本身具有平等性。
母亲告诉我,她的第一位和第三位师傅不贪财,但第二个师傅就有点重钱,也有一些钱,结果害得儿子抽大烟死了。母亲没有留下钱财,她的吃穿也不比别人好。经常有人给她送礼,那时的礼物多是水果、点心、罐头之类的,可母亲从不允许我和弟弟们动。记得因为母亲不允许大弟弟吃一块点心,奶奶心疼大孙子还骂了母亲,然后上街给我大弟弟买了一个烧饼。我总是替母亲把这些东西分送给各家各户的老人。在我成人之前,我没有吃过一个完整苹果,总是与人分享,一块四分之一的苹果,能被我用前门牙刮上好久,十分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