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住客店,我跟那小二哥打听了不少消息。
譬如说建康城城南有一条红灯街,里面全是花楼,丽香院的姑娘最俏,迎春楼的姑娘最媚,酥香阁的姑娘功夫最好;城北青湖上有画舫,那里的女子才艺更加出众;最妙的是西城宝业山紫泽观,山上风景好,青山绿水,山水养人,观里的女冠个个都是妙人,恬静时如天仙下凡,若入了仙子姐姐法眼,那女仙便会摇身变为最狐媚的女妖……
我说得唾沫四溅,路过街旁一个茶水铺的时候,还朝那茶铺的老板讨了口水润喉咙,茶铺的小姑娘脸蛋绯红的拿眼睛瞄着我身侧的振威将军,我微微一笑之后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不喝了不喝了,免得王兄等不急了,宝业山路途尚远,若是不快些恐怕赶不上今日入观的名额。”
小姑娘很明显地呆愣了一下,然后瘪着小嘴将脸扭到一边再也不看振威将军一眼。
振威将军脸色阴沉,他拖着我的胳膊便往茶铺外拉,因为下手不知轻重,我的手被他掐得生疼。
“放开啊,轻点儿,轻点儿……”我好言劝说他放开,他却并不理睬拖着我健步如飞地往前走,手上还更用力了些,我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见他如此也来了脾气,于是便昂着头扯开嗓子嚷道:“虽说你是振威将军,我也断然不会从了你!”
现在风声过去,建康城大街上也有了不少行人。
此番我这么一嚷嚷,路上行人的目光便齐齐的射了过来,更有几人窃窃私语道,“真的是王将军。”
“他牵着的竟是个白嫩的少年?”
“将军好男风?”
我本欲挺着胸脯做慷慨就义,此时听那几人说话便立即含了胸,然后身子往后倒,双脚死死地踩着地面,因他力气大,结果在地上摩擦出两道拖痕,我松开了去扯他的另外一只手,然后顺势抓出了旁边一个货摊的架子,摆出了一幅抵死不从的样子,“放开我,我堂堂男子,岂可与你……”
周围的人俱都神情炙热地看着我,便是振威将军也回过头来,他本来板着的脸此时也有了些惊慌失措的表情,周围火辣辣的视线让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捏着我胳膊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七弟,别胡闹。”
就在此时,有人突然发问,“岂可与他如何?”
我随口便答,“岂可与他困觉!”
围观群众齐齐吸气,振威将军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我能屈能伸,此时自然不会与他置气,索性歪头打量刚刚那搭话之人,在见着那人之后,我两眼发直,竟是呆了一瞬。
“好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我毫不吝啬地赞叹道,然后在心头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只是险些让人分不清男女。”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
性别模糊的美人身侧还站着一白袍女子,虽是做的男儿打扮,容貌也略显英气,我却一眼瞧出她是女儿身。
然而这美人却是雌雄莫辩,我在招摇山耳闻目染,对医术还是略知一二,面前这人皮肤白皙,脸色略显苍白,唇色殷红却不突兀,身量虽高但过于纤细显得弱不禁风,似乎是个常年卧床的病患,那白袍女子用手挽着她,想来是撑着这病号替她分担了不少重量。
我突然想起当初宁致远对意中人的要求。
“眉若远黛,肤如凝脂,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眸光盈盈,犹如一汪秋水,唇红齿白,恰似雪地中一枝寒梅。”
面前这人大约符合宁致远的要求,若让我来评判,比那巫启国的亡国公主更胜了一筹。只不过我觉得她不是雪地中的一枝寒梅,更像是一根翠竹,竹叶婆娑随风轻摇,却又不失自己的韧性。她嘴角勾着笑,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先是看我,接着又看了一眼振威将军,而后眉毛上挑,笑容便瞬间透出不屑的意味。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子竟然拉拉扯扯还说什么困觉,西齐国人果真孟浪。”
白袍女子忽然出声,她话音一落,周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振威将军本是阴沉着脸看我,此时却是脸色不善地看着那二人,“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子竟然手挽着手如此亲密,不知二位是哪国人?”
我既瞧出了那白袍是个女子,振威将军不是粗人,没道理瞧不出来,不过他虽不点破,那女子却是忍不住自己辩驳,“我们才不是两个男子。”她脱口而出之后便神情一滞,随后将脸侧过一旁,眉宇间皆是懊恼之色。
此时振威将军已经松开了我,我便乐滋滋地走到那二人跟前,“自然不是两个男子,而是两个女子,还是貌若天仙的女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语言极为陈恳,那白袍女子却是一脸嫌恶地看着我,退后半步之后啪地抽出一道鞭子来,我脚步微微一晃,便轻松躲过她这一鞭,并且顺势移到了高挑美人的身前,我朝她眨眨眼然后压低声音虚心讨教道:“姑娘,你这胸是如何缠的,为何看不出一丝破绽?”
若不是瞧着她二人目光中好似我喷出火来,我真想伸手摸一摸,看她究竟如何裹的胸。
“别看了。”美人声音略有些沙哑,想来是久病的缘故。她眉头微微颦起,嘴角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你这身体不管如何裹,都成不了这个效果的。”
我胸脯长得实在是过于累赘,即便是缠得胸闷气喘,依然能看出点儿幅度来,哪怕是面上妆容弄得再细致,也会被眼尖的人辨认出来,想到此处,我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之后才冲她竖了个拇指,夸道:“姑娘果然好眼力。”
本以为她至少会客气一下,回我一个彼此彼此,然后我二人便借着这势头好好聊上一番,日后没准还能做一对金兰姐妹,岂料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随后微微侧过头冷哼了一声。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我一般不会多做,见她不愿搭理我,我便又看向了振威将军,他此时神色稍冷,但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怒容,见我看他,还冲我微微颔首,“七弟,别闹了,我们回家。”
我心尖尖上霎时有暖流流过,只因为那四个字,我们回家。
自招摇派被毁,我便无家可归,然而他现在用如此自然的语气说话,让我竟有了一种错觉,其实我还有家的。
我被他牵着往前走,神情有些恍惚,等到转进了另外一个巷道才缓过神来询问,“回家?”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陛下在等你。”
“那里是你的家。”
巷中视野并不开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能远远看见一断高高的宫墙,那夕阳便像是嵌在宫墙之上,将那里镀上了一层金色,琉璃瓦顶因那一层金色闪闪发光,犹如天边的星辰。
他忽然单膝跪下,沉声道,“公主,臣护送您回宫!”
小二哥曾经说过,振威将军能文能武,是西齐国青年才俊中的翘楚,当时我只是随便听听,现在想来,他所言不差。
王将军上得战场,下得戏堂,能说会唱,很能察言观色煽动人心。若是他以什么大义亲情来游说我,想来并不会有什么效果,若是他动用武力,想必日后我也会闹翻天,然而他只是不经意地说出那句话,自然地指着远方斜阳下的宫殿,那金色的光芒令人温暖,而他又在此时告诉我,那处温暖是我的家。
“陛下在等你。”这几个字让我觉得远处的宫墙越发的朦胧,朦胧之中仿佛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翘首盼我归家一般。
在我心生向往之时,他又跪下行了君臣之礼,郑重的语气和刚毅的脸让本来就喜欢狐假虎威的我更是心头激荡不已,于是便傻乎乎地再次遭了他的道。
等到坐在了四周密封的马车上,我才理清这前后思路,不得不叹一声振威将军果然是演技派。
我撩开车帘,通往宫殿正门的大道越来越开阔,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咯吱的声响,马车辘辘往前,眼看离那朱漆的大门越来越近,沉重而威严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黄从我掀开的帘子里钻了个头出去,不晓得看到了什么又猛地缩回头,在马车一角蜷缩着发出呜咽之声,我伸手摸了摸它软软的毛,示意它安心,然而我手心也渗了汗,还将它的毛发打湿,发尖儿一簇一簇的并在了一起。
我拍了拍它的头,“我害怕是因为当年师傅把皇宫形容得格外恐怖,说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这只小狗怕什么怕!”我笑着又敲了一下它的头,“打狗也得看主人呢!我是公主,你就是振威大将军!”
我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外传来一声咳嗽。
再次掀开帘子,前方驾车的振威将军并没有回头,他端坐在那里,后背给人坚实宽阔的感觉,看起来并无任何不妥,不过我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自然能从他绷紧的后背上看出凌厉的杀气,若是我真封赐小黄振威大将军的名号,他会不会以下犯上跟我拼命?
“放下车帘!”他忽然说话了,声音闷闷的想来情绪十分不满。
我依言放下车帘之后懒洋洋地半靠在了车榻上,马车进入正门之后车速渐缓,只是七拐八绕了许久也没有到达目的地,我从半靠着变为侧躺,到最后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