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那病人之后,我突然觉得那马车弄成棺材的造型还是很贴切的。
他很瘦,脸色蜡黄,嘴唇却是乌紫。两颊因为太瘦而深深地凹陷下去,看起来挺像具干尸。他床头前一个年轻男子正伤心的抹泪,“公子他昏迷整一百天了……”男子声音尖细,手上还捏着根白手帕,一边抽噎一边抹泪,看起来不男不女,颇有些怪异,有点儿像原来巫启国的宦官。如果真是宦官,那这病人的身份怕是了不得?
常胜军开道,商将军守护在侧,当真是了不得!
师叔装模作样的替病人把脉,他将那人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那人的手腕上也有一根和我相似的红绳,鲜艳的红与他苍白瘦弱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我抖了抖袖子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又瞄了几眼他的,心道不知他手上那根是不是招摇派的产物,有没有经过我师傅的道法加持?
若的确是我师傅加持过的红绳,那我用鲜血救他,倒也算是有缘。
师叔吩咐青伏给那病人喂药,青伏走过去之后单手将那人的身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周围的人顿时齐齐吸气。青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用冰冷的眼神将屋子里的人扫了一圈,我便看到那些侍女仆人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唯有商将军冷哼了一声,不过也有些底气不足。
青伏目光如刀,配上她黑幽幽的眼瞳,当真有些寒碜人。
“你们太吵了!”青伏将人扫了一圈之后,皱着眉头喝道,“全部出去!”
“那怎么行?要是你们对公子不利……”先前那不男不女之人立即反对,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青伏给单手提了起来,因为青伏来提这人,他本来提着的病人顿时往后倒去,我因一直在床边站着,这时候一屁股坐到床上用身子将其抵住,然后我偷偷地给宁致远使眼色,让他快点儿过来试试。
青伏将那人举起来像抛球一样抛出房门,那人在屋外惨叫,青伏拍了拍手道:“下一个!”
众人皆露出一幅无语的表情,商将军将我们几个打量了数次,终是挥了挥手道:“出去。”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了我、师叔、青伏和附身在小狗身上的宁致远。没了外人,我心头自然更加欣喜,让师叔帮我把宁致远抱到床上,搁在了这病人的面前。宁致远一双黑黝黝亮晶晶的眼珠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病人。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我突然心头猛地跳了跳,我有些迟疑地道,“师叔,这人能救活么?”
“喝了你的血,可以续他的命,要彻底根治的话,需要长期服用,五天一碗,坚持三月。”师叔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三个月哦!”
当初宁致远强占我的身体,我对他恨之入骨,若不是后来他答应帮我做牌位,临死之时说要陪我做鬼让我受了感动,我觉得我都不想管他。现如今那病人还吊着一口气,偏偏还能救,若是被宁致远占了身体,对他应当是不公平的吧……
我睁大眼睛在屋内四处打量,可惜没发现有离体的灵魂,师叔被我的样子吓到,他皱着眉头问我,“小七,你鬼气深深地看什么?”
“看鬼。”我故意阴测测地回答,还瞄了瞄旁边站着的青伏。
青伏仍旧面无表情,师叔却是站到了青伏身后,笑眯眯地道,“不怕,乖徒儿不惧鬼神,遇鬼杀鬼!”
青伏重重地点了下头,我顿时无语,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趴着的宁致远。
“宁致远,我给你机会了。”我轻声道。
又等了片刻,我从青伏手中接过那银碗,因为只有左手能动,所以他的整个后背都贴着我身体靠着,我将碗中的血液往他嘴里倒,可惜他嘴唇紧闭,根本喂不进去。
师叔嘿嘿一笑,“小七,你怎么想着来给他喂药?从来不晓得你会如此有爱心啊!”
我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我对他一见倾心行不行?”
“行!”师叔挥了挥羽扇,“小七品位一直很独特,既然你如此说,我就给你说个喂药的好方法。”
“怎么?”
“用嘴。”旁边青伏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她的话差点儿让我喷出一口血来。
用嘴?低头看了一眼面前那张骷髅一般的脸以及那乌紫的嘴唇,我顿时打了个寒颤,然后哭丧着脸道:“没别的方法么?”
青伏说:“你对他一见倾心。”
我:“……”
“我要卸下他的下颌骨。”我认真地道,“撬开他的嘴。”
青伏依旧是点了点头,“这样也可以。”
我把他的嘴掰开,把小碗血液小心翼翼地灌了进去,等弄完之后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晓得醒来之后,这还是原来那人,或者说是宁致远?
面前的小黄狗已经盘着尾巴睡觉了,我心头突突地跳,正在我万分紧张之时,师叔用扇子指了一下我的头,“走了。”
他话音刚落,青伏便将我再次扛到了肩头。
“不等他醒来?”我问。
“哪有这么快,最快也得三天。”师叔摇着扇子走在前面,青伏扛着我紧跟其后,出门之后一群人将我们团团围住,商将军手握长枪神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公子病情如何?”
我相信,师叔要是说一个无药可救,这群人会冲上来把我们叁都给剁了。
师叔缓缓摇扇道:“三日之后自可醒来。”
“多谢神医相救。”商将军脸上阴郁的神情一扫而空,他弯腰致谢很是虔诚,身后跟着的人竟是齐齐下了跪。
师叔微微一笑摇扇离开,青伏冷哼一声紧跟其后,而我则扯着嗓子哀嚎,“宁……”眼角瞥见商将军的靴子,我顿时改口,“我的振威大将军还在里面!”
商将军沉吟道:“既然你的振威大将军喜欢我家公子,这几日便由我替你养它,保管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伸出手来想要拍我的肩,结果被青伏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手霎时就停顿在空中,而后他脸色微恼,咳嗽两声道:“放心,只是暂时给我家公子做个伴儿!”
看他们的样子,是不准备把宁致远还给我了,若是那病公子醒不来,肯定要把宁致远剁了让他们黄泉路上也做伴,我撇了撇嘴之后不再吭声,青伏一声不响地扛着我离开,倒是师叔还在旁边啰嗦,“难道你不相信你师叔的医术?”
以我当初在招摇山的经验,我还真不敢相信他!
“你可知当年那枚避毒丹耗费了我多少心血!那颗避毒丹乃无价之宝,被你就那么吞了,可惜可惜……”
我翻了个白眼,摇头表示不知。心头却是怒骂,当时那丹药差点儿没把我噎死!吃了还拉了好几天肚子!
师叔将扇子一挥,“我偷光了招摇山的丹药房!”然后他将扇子往我头上使劲拍了几下,“否则我怎么会不辞而别,起码也得跟师兄讨点儿盘缠。”
我实在不晓得说什么了。
“无耻!”青伏说。
我重重地点头,揪着青伏的裙子道:“你说得对!”
啪的一下,青伏使劲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我瞪大眼睛一脸悲愤地看着她,却见她同样严肃地看着我,“说我师傅坏话者,杀!”
我:“……”
她将我掂了掂,又冷声说了个下不为例,师叔在旁边笑得脸上开花,而我则在心头默默计算自己和青伏之间的战斗力差距。
青伏轻功略胜我一筹,力气大,其他不祥。
我精通剑术,对敌灵活多变,胜在无赖。等到我伤好之后,定要好好地跟她讨教一番。我要把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给揍出一朵红花来!
转眼两日过去。
夜里,我十分紧张,想到明天那病人就要醒来,我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在床上煎烧饼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外有轻微的响动,我凝神细听,接着就发现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人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
我正欲喝斥,一个人影晃动,我的嘴瞬时被人紧紧捂住,那手心嫩滑,再联系到刚刚那鬼魅的身形,我顿时不再挣扎,呜咽着发出师叔的音节。
青伏松开了手,我喘了口气后轻声询问,“莫非那病人醒不过来,所以你们准备连夜逃走?”
师叔扇子一挥,“胡扯,我说能醒就能醒。”
“那怎么?”
“你可知你救命恩人是谁?”师叔并不答我,反而神神秘秘地问道。
我愣了一下,“难道不是你?”
师叔哼了一声,“我堂堂神医,岂会去那城外农田,救你的自然是农户,不过寻常农户可不敢来请本神医,他们的牛车在路上冲撞了城守大人的马车,所以嘛……”师叔不紧不慢地摇了摇扇子,我心头一慌,连忙问道,“那农户有没有事?”
“自然没事,还在城守那里领了赏。”师叔见我紧张不再逗我,缓缓道来。
“泰州城果然好民风,那城守大人真叫人钦佩。”我赞叹不已。
“紧接着那城守便把你送到我这里了,本来我是不准备救的,结果看到是你,就勉强接了这生意。”师叔说着说着,道了一声口渴,我有些好奇,看他自己不动,身侧的青伏也一动不动,便欲下床给他倒水,结果刚掀开被子一角就听青伏飞快地接着说道,“那城守说你身份特殊需要好好照顾于是师傅就狠狠地敲诈了一笔这青松别院也是这么来的,然后今夜他们给师傅传信说是振威大将军率四十万大军连夜攻城要夺下泰州。”她气息绵长毫不停顿,说到此处,青伏才喘了口气,“要我们好好护着你。”
“身份?”我有些茫然,“我有什么身份能特殊?”
招摇派青渊掌门的亲传弟子?我一头雾水,用眼神询问师叔,却见他也是摇了摇头,“可惜我当初对算命占卜不敢兴趣,否则定能为你算上一卦。”
“连夜攻城?那泰州的百姓岂不是都没有撤离,当初两军达成的协议岂不是就此破了?”
“那是自然。”师叔点了点头,“肯定会有伤亡。”
“为何会如此?”
师叔摇了摇扇子,沉吟片刻才道,“让我掐指一算。”
我:“……”
算了也是白算,我斜睨他一眼,他讪笑两声,用扇子将我拍了拍,“坐过去一点儿。”
深秋,夜里很凉,我虽着了厚厚的里衣,此时也感受到了一些冷意。师叔正要在我床边坐下,青伏已经抢先一步挨着我坐下,我本是软软地靠在被子上的,结果看到青伏坐得笔直,身上寒气直冒,顿时有些心惊肉跳地坐直身体,跟她保持了一点儿距离。
师叔笑着坐到了青伏的旁边,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故而出声询问。
“这个院子里,师傅曾布下过乾坤阵法,那些人进不来。”青伏解释道。
“哦。”我打了个哈欠,“那我们在这里等天亮?”
“如果那些人不放火的话,我们能够安全地坐在这里等天亮。”师叔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缩了缩脖子,嘀咕道,“那些人还要求你救人,肯定不会放火的哈。”
“这可说不准。”师叔嘿嘿一笑,他又摇了摇扇子,结果中间坐着的青伏冷冷地哼了一声,“有风!”
我嗖地一下探出身去,“莫非有动静?”
师叔又摇了下扇子,“攻城了?”
青伏:“师傅你再摇扇子我把你丢出去,现在是深秋!”
我:“……”
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