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军进入启夏关之后,将原本关内的士兵打散重编,而秦校尉不晓得是得罪的什么大人物,先是被派到启夏关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如今,则是被架空了一切权利,成了一个透明人。
宁致远是秦校尉手下的兵。他先是被登州士兵盯上,后来又被登州城守盯上,若是不离开,没准只能以死保贞操。秦校尉在泰州城有个旧友,是以他想来想去,终于向现实低了头,决定带着宁致远一起离开。
夜已深。
秋夜很凉,瑟瑟的冷风将枯黄的叶子吹得打旋儿,宁致远和秦校尉坐在一处凹地,背靠着大石,面前燃着一堆小小的篝火。那篝火烧得不旺,黯淡的火光照在他们脸上,忽明忽暗,合着那火中偶尔响起的噼啪声,就像是黑夜中敲打的节拍,让静谧幽冷的夜有了一丝暖意。
此时是宁致远守夜,秦校尉是坐着休息的,他手中抱着剑,看起来像一个剑客。我不晓得他得罪的是什么人,只觉得他的人生应该是坎坷的,得罪了权贵,被分配到最偏僻的边关,几乎看不到希望,然而这些经历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刻下任何痕迹,他显得很淡然,脸上也时时挂着温柔的笑,只有在宁致远糊涂犯愣的时候,他大抵才会严肃一些,就如此时,他虽然闭着双眼,但神情依然很凝重,只怕周遭有一丝异动,他就会拔剑出鞘。
我转头看向宁致远,他此时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堆,眼睛偶尔才缓缓地眨一下,细密纤长的睫毛像一扇门帘,拉上之后便遮住了眸中的火光,挡住了瑟瑟的秋风。先前宁致远悄声将事情的始末说给我听,当然,他采用的是自嘲的絮叨方式,以免让秦校尉察觉出异常,不过通过他的表演,我发现宁致远其实很有怨妇的天分,是以现在无聊,我也睡不着,索性溜到火堆上坐着,给他表演了个火烧魂魄。
宁致远本来有些呆滞的神情此番终于有了反应,他眉头微颦,轻声道:“坐在火堆上做什么?”
我飘到他身边,凑着他耳朵道,“若是你当时被那几个士兵给那啥了,会不会以死保贞操?”
宁致远眉头顿时皱得很扭曲,他顿了顿道,“或许会死,虽然并不是我的身体。”
我翻了个白眼。
他继续道:“会恶心死。”
我挑了挑眉毛,斜睨了坐着的秦校尉一眼,“其实秦校尉不错,模样又长得俊,功夫嘛,应该是不错的,不然怎么睡觉都抱着剑,一看就是高人,对你也应当不错,不是教你兵法这些的么,现在还带你离开……”
我摸了摸下巴,“若是你选他的话,我勉强也就同意了。”
宁致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毫不示弱地回瞪回去。“我觉得吧,灵魂存在于世间,是因为心中有执念,而我现在没了什么牵挂,应该真的会消失。”
“你以前有执念?”宁致远微微扬了扬眉,他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那是自然。”
“那现在没了?”
“亲人都死光了,我还执念什么?”我随口答了他,他沉默片刻之后道,“你不为他们报仇?”
“我不觉得我能够灭了梁国。”我绕着火堆飘了一圈,“莫非我要去梁国皇宫,以厉鬼之身吓死那梁镶王?”说到这里我又摇了摇头,“他们又看不到我。算了,我还是交代后事吧!”
我重新飘回宁致远旁边,扬了扬下巴,眼睛瞄向秦校尉,“我真的觉得他不错,你以后嫁人就嫁那样的,我也就放心了。”
宁致远轻哼了一声,“我喜欢女人。”他稍作停顿,还补充了一句,“要美人。”
我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那你以后不就成了天底下最自恋的人。”
宁致远唇角微微一勾,“眉若远黛,肤如凝脂,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眸光盈盈,犹如一汪秋水,唇红齿白,恰似雪地中一枝寒梅。”
我砸砸嘴唇道,“那还是人么?”
宁致远不屑地看我一眼,“是美人。”
美你个头!
看他那副模样,我忍不出讥讽他,“就算是有那样的美人,你也无可奈何。别忘了,你现在是女儿身。”
宁致远眼神一黯,见他受挫,我顿时心满意足。然而就在此时,秦校尉突然出声,“谁在那里!”
宁致远与我说话声音一直很轻,他几乎都没张开过嘴唇,而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的,难不成还是惊动了秦校尉?
正在我纳闷之时,石头背后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那人被秦校尉的剑尖指着,身子瑟瑟发抖,嗓音也微微颤抖,却掩不住她如黄鹂一般的音色,“我,我又冷又饿,看到这里有火光,所以,所以……”
“你是何人?”秦校尉的剑尖稍微往下偏了一寸。
那女子惊惶地抬起头,火光中,她的脸上虽有污泥,但巴掌大的尖尖脸蛋上,双眉如墨漆,眼睛亮若天上的星辰,而眸中更是含着秋水,在火光的印衬下,就像是湖面上洒下的片片阳光。
我哆嗦着指着那女子道,“宁致远,你喜欢的姑娘。”
宁致远没有吭声,我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的视线早已落在那女子身上,我在他的瞳孔之中,看见那女子瑟瑟发抖的身影,就像是一片被风吹得快要散开的云。
那女子泪光盈盈地看着秦校尉,“我是巫启国逃难的人。”
“为何不入启夏关?”秦校尉的剑又往上挪了一寸,正抵上那女子的下巴,那女子颤抖得厉害,结果自己撞上了剑尖,一道细细的红痕出现,血珠从肌肤内沁出,像是在剑上点了一点朱砂,那模样真是楚楚可怜,连我这正儿八经的女儿心都有所动容,更何况旁边那个女儿身男儿心的宁致远。
女子抿着唇,良久知道才轻声道:“我是贵族。”
“你告诉我们,不怕我们抓你进去?”秦校尉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反倒声音严厉了许多,我转头瞄了瞄宁致远,很舒畅地道,“虽然你喜欢她那类的姑娘,不过我瞧着这秦校尉,喜欢的大概是我这类的。”
女子神色惊惶,眼泪已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她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良久才呜咽道,“我怕,一个人逃了这么久,又冷又饿,我好怕,以往的那些好友都被抓去做了官妓,兄长护着我逃了出来,然而路上流民太多,我与他失散多日,只怕他已经被抓了回去,这位大哥身上所穿的是南夏国军服,而这位小哥说话还带着巫启国的口音,所以,所以我才过来,只求给我一口食物,让我在这火堆旁休息一晚……”
女子说完便要叩头,秦校尉最终还是收了剑,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那女子,随后又拿了一个馒头递到她手中。
女子虽然很饿,吃东西的动作依然很斯文,看起来是受过良好的教养,应当是个贵族。
她吃完之后还拣了树叶擦脸,秋夜露水重,那些树叶上蓄的水珠让她的脸慢慢变得干净剔透,只是那脸色太过苍白,苍白得近乎透明,若不是摇曳的火光给她脸上带了一抹颜色,她就是一张白纸。
好吧,我只是想说,这姑娘苍白得像个鬼。不过当初在招摇山,那些师兄弟们喜欢的大概也是这样的女子,让人心疼怜惜的女子,让人愿意将其护在身后的女子。
宁致远的审美倒是符合大众,他显然对这女鬼很上心,眼神时不时扫过女子的脸,每扫一次,他的眉头便微微皱一下,像是在心疼一般。
“我觉得她似乎对秦校尉更有好感一些。你看,一双美目时不时在秦校尉身上扫过,就好像你看她那般。”
现在这三人组成了一个铁三角关系,我这个旁观者自然觉得十分有趣,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就这么仔细地看来看去,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女子看起来很面熟。
“你叫什么名字?”宁致远突然出声询问。
那女子先是一愣,而后柔声道,“惜月。”
我突然想起来,巫启国有一位公主,她出生那天夜里出现了天狗食月的异相,巫启国国君自然觉得不详,便来招摇派祈福,并询问师傅那新生的公主是否为妖孽,师傅从来都觉得自己心怀慈悲,自然否认了那国君的说法,只是自那之后,每年祈福,那位公主都会参加,我远远看到过那公主两次,而现在,记忆中那朵娇嫩的鲜花与面前女子的脸重合在一起,我默默地垂下眼睑,良久之后才叹息一声。
她是巫启国的公主。
她本上天上的明月,而如今却是亡国的公主,从高高的云层上跌入泥土,我应该同情她的。
可是亡国的公主与殉国的公主,有一字之差。
招摇派上下全部殉国,我的师兄弟们很多都只是普通的巫启国人。在进入招摇派之前,他们或许只是最普通的最底层的人。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对,没有任何道理,可是此时此刻,我很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