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人。父于西域经商,家境富有。少年好学,博览诸子百家,并好剑术,性格豪放不羁,喜游名山大川,二十六岁出蜀,游踪遍四方。天宝元年(742),奉诏入京,供奉翰林。性高傲,不为权贵所容,排挤出京。之后浪迹天涯,以诗酒自适。诗文风采,名重于世。安史之乱时,隐居宣城(今安徽)、庐山一带。后因参加永王李璘幕府获罪,系浔阳(今江西九江)狱。不久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途中遇赦,得以东归。晚年流落江南,客死于当途县令李冰阳寓所。所著诗文,后世辑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卷,清人王琦辑注。1981年,中华书局修订重版此书。
李太白全集
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鉴赏”
这篇文章,记叙了春天的一个月夜,诗人李白与他的兄弟们在桃李芬芳的名园聚会,饮酒赋诗,畅叙天伦之乐的情景。全文洋溢着诗情画意,读来脍炙人口,历来为人们传诵。明代著名画家仇英激发灵感,特将此文入画,流传至今。
文章开篇即气势博宏,反映了诗人的个性与豪迈文风:“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天地宇宙,包容万物,之于永恒,而在浩渺的宇宙空间,人的历史又何其短暂,时光飞逝,百代犹如匆匆过客,人,就更渺小了。诗人二十岁离家闯荡社会,怀着“安黎民”、“济苍生”的雄心壮志,却到处碰壁,遭遇坎坷,理想难以实现。诗人感到人生变化无常、漂浮不定、虚幻如梦。这就是他感慨良多,发出“浮生若梦”叹息的原因,所以他才不无悲怆地说:像今夜兄弟欢饮,还会有多少次呢?这里诗人流露出奈何人生、及时行乐的消极情绪,是封建时代空怀壮志而命运维艰的文人墨士常见的思想特征。但就全文来看,大笔开篇,情调渐次降低,作为一种结构铺垫,却能有力地突出月夜宴饮的欢乐气氛。
就在这种气氛下,诗人笔势突起:“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这两句造语奇俊,成为历代传诵的名句。阳光和煦的明媚春天,以迷蒙如烟的美好景色召唤着我,博大的天地亦有情意,将绮丽的文章思绪献给我。诗人将审美客体拟人化,外在的景物因素与人的感情内蕴包融为一,显得文采飞逸、赏心悦目,此时,面对此景,正是开怀畅饮、填词赋诗的好时候!
以下“会桃李之芳园”,是全文的主体。诗人对宴饮场面仅用百数十字加以展示,便把场景、人情描绘得淋漓尽致。请看:兄弟聚会在桃李芬芳的美丽花园,大家不叙离愁别恨、人生憾事,面对良辰美景,专叙“天伦之乐”,需要尽情欢乐。这就与上文的“欢”字相对应,文脉井然,不露破绽。既然兄弟分别已久,难得今日一聚,自然百倍欢乐。聚会者个个有为,“群季(诸弟)俊秀,皆为惠连。”谢惠连,刘宋时深受谢灵运赏识的才华横溢的族弟。李白以惠连比其诸兄弟,言外之意,他自己亦可谓谢灵运了。“吾人(我自己)咏歌,独惭康乐”,只不过是谦词罢了。聚会者既然都是能工诗文的俊秀人物,谈吐自然不凡。众人于阳春月夜悠然自得欣赏芳园美景,“高谈……‘天伦之乐”,气氛何等和谐,意境何等高雅。这里,美景烘托美事,幽赏助长高谈,从而把欢乐的激情推向了高潮。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是欢乐高潮的再延与必然结果。兄弟相会,花月交辉,幽赏高谈,乐之浓深,旋即开宴饮酒加兴。“飞羽觞”,《汉书·外戚传》引班健仔赋称:“酌羽觞兮销忧。”颜师古注采用孟康解释:“羽觞,爵也,作生爵形,有头尾羽翼。”爵,是古代饮酒的器皿。班健仔在借酒销愁,所以细品慢饮,故用“酌”;而李白则用了一个“飞”,即把兄弟们豪饮狂欢的场面描绘得形神备至了。
文人墨士开怀畅饮,往往赋诗以示儒雅。李白写下“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这里引用《全晋文》卷三三典故:石崇宴客金谷园,赋诗不成罚酒三觞。众兄弟效法石崇金谷园燕集之例,各自即兴赋诗以抒雅怀,规定如作诗不成,便罚酒三斗。到此,作者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全文。读者从以上文字完全可以体会到在这宜人的月明春夜,李白和众兄弟边大杯饮酒,边赋新诗,猜拳行令,谈古论今,高谈天伦之乐、笑语盈沸的热烈欢愉的动人场面,不难感受到振奋、向上的美的享受。
通观全文,文笔俊逸畅达,诗人豪爽之气,溢于言词。结构严谨,转折自如。开篇以“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引出春夜宴饮,突出了一个“欢”字,奠定全文基调。“况”字以下,便尽抒欢情,酣畅淋漓。写景如画,生机盎然,饮酒赋诗,狂雅并举。格调明朗而健康。诗人豪放的个性、博大的襟怀,跃然纸上。
(徐冲)
与韩荆州书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膏云邢!
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倘急难有用,敢效微躯。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茏,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推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鉴赏”
青年李白即怀大志,希望干出一番事业,他曾自比凌云大鹏,幻想有朝一日“腾风云,搏击申所能”(《赠新平少年》)。但是,他个性傲岸不羁,不屑于走唐代一般士子科考而入仕之路,而任性如游侠浪迹天涯,他行走天下,游说著文,希望社会认识他的才能,以此步入官场,施展自己的抱负。然而他到处碰壁,抱负难酬,结交的朋友陈子昂、孟浩然等,也多是失意文人,难以给他实质性的帮助。于是,当他听说荆州刺史韩朝宗常常依才提携后辈,为朝廷推荐有用人才,李白便投奔而去,希望达到求见、推荐的目的。本文便是他写下的自荐书。
这封信,作者着重历述韩朝宗的优点,并引用具体事实证明自己的才干优势,言词恳切,感情激越,以大胆坦率的勇气抒写自己的思想,李白豪放无拘的个性,体现得异常鲜明、突出。
此信首句即不同凡响,作者略去套语,开门见山:“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节奏促迫,气概颇盛,对韩朝宗作了很高的评价,一下子托出韩荆州为天下世人仰慕的盛况。李白是洞察读书人心理特点的,因而投其所好,以引起韩朝宗对自己的好感,从而达到被接见的目的,同时,也暗示自己是怀有高才大略而投奔门下,决不是平庸之辈。显然这里名为言人,实为托己。接着,李白特别补充:“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的重要原因,即因韩朝宗人品高贵,从不因为自己的威望崇高,职位显赫而鄙视、忽视求见者,这正是周公一食三吐哺,一沐三握发优良品德的体现。作者毫不隐瞒求见的目的:“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李白磊落坦荡,以毛遂自比,自信一旦得用,必然“脱颖而出”,绝不会辜负韩荆州的厚爱。
接着,作者作了详细的自我介绍。出身荣耀,阅历丰富,而且“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显然是“心雄万夫”的不可等闲视之的文武全才。在社会才智之士普遍存在“为知己者用”的状况下,自己当然“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作者为说明自己投奔之举完全正确,特意写下“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的恭维话,颂扬韩朝宗杰出的政治才能和超群的道德文章。这又是名主实宾的聪明写法,表面上颂扬韩朝宗,实际上为下面标榜自己作好铺垫。既然韩朝宗才德高尚,杰出的自己自然应该得到“高宴”接待。而且情愿接受当场作文、评点,自信“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如能若此,自己定将“扬眉吐气,激昂青云”,不枉韩荆公赐“盈尺之地”,待以上宾的礼遇。这段文字机敏洒脱,张弛有序,坚定自信,可谓铮铮有音,良效自不待说。
为进一步打动韩朝宗,作者再写“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苟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先代所美”。这些先朝举贤的典故,向为世人之美谈。作者此处今古交错并提,实为今日所用。既然前贤都能够做到“衔恩抚躬,忠义奋发”,那么,言外之意,当然自己也会以他们为榜样“委身国士”,“敢效微躯”,作出成绩,报答韩朝宗赏识之恩。这段文字,貌似节外生枝,实则别开生面,引经据典,极尽纵横驰骋之能事,既可表明作者心意,又不失清高自负之个性,放浪文采,浑然天成,李白豪放文风历历在目。
最后,作者请韩朝宗品评自己的作品,表面谦说恐怕是些“尘秽视听”的“雕虫小技,不合大人”。实际上则对自己的才华充满自负,称自己的文章“庶青萍结绿”。青萍,宝剑名;结绿,美玉名。意思是说,如像薛烛辨青萍宝剑,卞和识璞玉一样,自己的作品只有具有杰出识别能力的人才能鉴定出它宝贵的价值。相信韩荆州会予以考虑。
李白自荐于韩朝宗,不仅符合他“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希望一朝蒙受朝廷赏识而被大用的思想,而且也是世风影响为之。唐初以来,朝廷曾屡诏搜罗俊贤。所谓“制举”,即天子“自诏四方德行、才能、文学之士,或高蹈幽隐与其不能自达者,不至军谋将略、翘关拔山、绝艺奇伎莫不兼取”(《新唐书·选举志》)。中央政府要求地方举荐这些人才,常常不拘吏民、士庶、布衣均可受荐。唐代前期,马周、张玄素、李邕、房瑁、吕向等人均以声名为天子、宰相所知,或者因为上书,而由一介布衣直接授以京官,其中如马周,贞观三年,令直门下省,之后逐步升迁,至十八年做了中书令(宰相)。李白写信给韩朝宗自荐入仕,也是这种历史背景下的产物。这封信,大开大合,虚说实写并举,豪气逼人,雄心勃勃。李白率直坦诚、刚正自信的个性表现得异常充分。他曾有诗记载这次谒见:“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足见其当时气宇轩昂的形象。所以,信中虽然存在着当时文人诗文投赠常有的吹捧奉承的通病,却没有贬低自己、阿谀献媚之意,通篇洋溢着“心雄万夫”的英雄气概,展示了李白豪迈自负的自我形象。
(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