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441—513),字体文,吴兴武康(令浙江昊兴)人。历仕宋、齐、梁三朝。官至尚书令,封建昌县侯,颁太子少傅。死后谥隐。故后世称其为“隐侯”。所著诗文,张溥辑为《沈隐侯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内。
修竹弹甘蕉文
长兼淇园贞干臣修竹稽首:臣闻芟夷蕴崇,农夫之善法。无使滋蔓,剪恶之良图。未有蠹苗害稼,不加穷伐者也!
切寻苏台前甘蕉一丛,宿渐云露,荏苒岁月,擢本盈寻,垂荫含丈。阶缘宠渥,铨衡百卉。而予夺乖爽,高下在心,每叨天功以为己力。风闻籍听,非复一涂,犹谓爱憎异说,所以未挂严纲。
今月某日,有台西阶泽兰、萱草到园同诉,自称:“虽惭杞梓,颇异蒿蓬,阳景所临,由来无隔。今月某日,巫岫敛云,秦楼开照,乾光宏普,罔幽不瞩。而甘蕉攒茎布影,独见障蔽!虽处台隅,遂同幽谷。”臣谓偏辞难信,敢察以情,登摄甘蕉左近,杜若、江蓠,依源辨覆。两草各处,异列同款,既有证据,羌非风闻。
切闻甘蕉出自药草,本无芳馥之香,柯条之任,非有松柏后凋之心,盖阙葵藿倾阳之识。冯藉庆会,稽绝伦等,而得人之誉靡即,称平之声寂寞,遂使言树之草,忘忧之用莫施;无绝之芳,当门之弊斯在。妨贤败政,孰过于此?而不除戮,宪章安用?请以见事,徙根剪叶,斥出台外,庶惩彼将来,谢此众屈。
“鉴赏”
《修竹弹甘蕉文》用比喻手法,抨击妨贤妒善,抑制人才的大臣,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文题中的“弹”是检举之意,“修竹”在文中被戏称为“贞干臣”,此引自《论衡·语增》“夫三公鼎足之臣,王者之贞干也”。意为“鼎足……‘支柱’”之臣。“甘蕉”一说芭蕉,一说生麻,古人用以织布。文中之意似为药草。另本为“甘蔗”。
全文分四段:
第一段写弹劾甘蕉的因由。从农夫种稼必穷伐害苗谈起,从广义上引出弹劾甘蕉的重要性。
开头虽是用一般弹劾文的格式,但在“修竹”之前,冠以“淇园贞干臣”颇具戏谑之意,更以“稽首”二字勾出其叩首至地,极为恭敬之态,这就为全文定下幽默诙谐的调子,使全文呈现出“寓庄于谐”的风格,“臣闻芟夷蕴崇,农夫之善法”两句引出农夫植稼之法,“芟夷蕴崇”出自张衡《东京赋》:“其遇民也,若薙氏之芟草,既蕴崇之,又行火焉。”此指农夫种植之前,先要除草、积草,然后再焚烧,这就是常说的“火种”。下面四句说明原因。“无使滋蔓,剪恶之良图”是说不要让杂草滋生蔓延,铲除恶草是最好的谋划。“滋蔓”一词暗用《左传·隐公元年》“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语,表明了作者写此文的本意是指人事,非独指草也。“未有蠢苗害稼,不加穷伐者也”,以反问句进一步强调铲除莠草对于保护良苗的重要性。一个“穷”字,突出了一定要芟伐殆尽,铲草除根之意。
第二段,具体弹劾甘蕉的恶行。“切寻苏台前甘蕉一丛”句,点明弹劾检举的对象是“甘蕉”,与文题相呼应。“切”是“直言切谏”的省略,“寻”,不久之意,“苏台”暗点中央高级官署御史台,“甘蕉”位于“苏台前”就是暗写窃据中央官署要职的大臣。“宿渐云露,荏苒岁月,擢本盈寻,垂荫含丈”四句,明写甘蕉平素浸润云露,随岁月流逝,干长达八尺有余,垂荫则数丈之远,暗喻妨贤妒善的大臣,位高权重。“阶缘宠渥,铨衡百卉”明写甘蕉缘阶滋长,放任骄纵,品评百卉,无所顾忌;暗写权臣侵权霸利,抑制人才,傲世欺天。“阶缘宠渥”的“阶”是“台阶”,亦指旧时官的品级,“阶缘”则形象地勾出大臣们沿着官级向上爬的丑态。“而予夺乖爽”三句,引用成语写甘蕉妄权欺天的恶行。“乖爽”指坏与好。“高下在心”语出《左传·宣十五年》“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谚日‘高下在心’”。文中以此形容甘蕉大权在握,为所欲为。“每叨天功以为己力”,叨,即贪,语出《后汉书·卢植传》。“风闻籍听”四句,写修竹对甘蕉之恶虽风闻甚多,不止一方,然而还认为是由于个人爱憎而产生的“异说”而已。未能引起重视,将其置于严格的法纪之中。这是作者在行文中故作以退为进的回笔,以引出下段文章。
第三段写修竹在审察中证实甘蕉恶行。这一段又分两层。
第一层写泽兰、萱草向贞干臣修上同诉的情况。“今月某日,有台西阶泽兰、萱草,到园同诉”,交代了上诉者姓名、住址、时间、上诉地点,“自称”之后为上诉内容。“虽惭杞梓,颇异蒿蓬,阳景所临,由来无隔”四句陈述自身情况:泽兰、萱草虽对杞梓这两种优质木材感到惭愧,但与蒿、蓬之类野草大不相同,因此承受阳光雨露,从无阻隔。“泽兰、萱草”皆香草,古人以萱草为忘忧草,这里比喻人才。“杞梓”是两种优质木材,喻优秀人才。蒿、蓬喻平庸之辈。“今月某日”以下九句,写甘蕉在光天化日之下障蔽香草的恶行。“巫岫敛云,秦楼开照,乾光宏普,罔幽不瞩”是背景描写——天宇宏广,阳光灿烂,峰无云遮,楼亦朗照,而此时甘蕉却“攒茎布影”挺聚干茎,布满荫影,孤傲骄横,遮蔽百卉,致使泽兰、萱草虽处台角,却似居于幽谷之中,不见天日。这段文字采用拟人法,将泽兰等植物加以人格化,它的陈诉那样有凭有据,它的诉词那样凄楚哀婉,令人动情。其中所寓人才被压抑之状,历历在目,从而形象而又深刻地揭示了主题。
第二层写修竹对甘蕉恶行的审察。开头又采用以退为进的方法,说“臣谓偏辞难信”引出“敢察以情”,进行了一番大胆的调查。“登摄甘蕉左近,杜若、江蓠,依源辨覆”一句交代了调查经过与结果——修竹登上苏台,走近甘蕉东边,访问了杜若、江蓠等香草,其所言与台西泽兰所诉相同。“两草各处”以下四句,是修竹调查后的判断:东西香草虽处两方,然所受欺凌相同,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既有证据,羌非风闻。”
第四段写修竹对甘蕉恶行的分析并提出察处意见。“切闻甘蕉出白药草”讲其出身,“切”同“窃”,私下之意,“本无芳馥之香”四句写其无才无德——既无“芳馥之香”,又无“柯(枝)条之任(用);既无松柏之志,更无“葵藿向阳”谦虚之德。“冯藉庆会,稽绝伦等”以下九句,写甘蕉妨贤败政的恶行;它凭借权势,庆贺江南无有同类,当未得到别人赞许之声时,就让杂草丛生,使忘忧萱草等不能延续,如此尚不能芟夷香草时,又让败草当门而蔓。并指出其目的是“妨贤败政”,最后呼道:“孰过于此!”这段文字明写甘蕉芟夷香卉的恶行,实则揭露抨击当权大臣抑制人才,扼杀贤士,败坏国政的劣迹。“妨贤败政”是点题笔墨。“而不除戮,宪章安用”是以反问句强调了除戮甘蕉的重要性,指出非如此无以树朝纲。最后修竹自请对甘蕉采取断然措施“徙根剪叶,斥出台外”,芟夷尽净,防其再来,并向受屈众卉致以谦意。
“观自昔文章,未尝有类此制者,新奇,盖亦有所寓托也”(《文昌杂录》)。这里指出此文体制新奇,是寓言文,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确实,这种寓言文,在他之前尚未形成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先秦寓言往往只是某些文章的一部分。而此文则通篇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以寓言形式,讽刺、鞭笞了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使寓言成为一种独立、完整的文学作品,故其在寓言文学的创建中是有一定地位的。尔后,柳宗元继之,写作了不少如《三戒》等讽刺性寓言,为我国古代寓言蓬勃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此文短小警策,含意深远,想像丰富,形象生动,语言犀利、清新,幽默而有风趣。篇中的修竹、甘蕉、泽兰、萱草、杜若、江蓠等均是植物,作者运用浪漫主义手法,赋予其人格化。它们有言有行,有情有感,活灵活现,如修竹一会儿叩首朝拜,一会儿登台调查,一会儿据理弹劾……一位贞干臣的形象立在读者面前。本篇虽是弹劾之文,却有生动的情节,引人入胜。文中的比喻、夸张、拟人、用事等修辞方法耐人寻味。
(赵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