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224—263),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人。早孤,有奇才,与魏宗室通婚,拜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因不满司马氏集团,为钟会构陷,被司马昭所杀。所著《嵇中散集》原有十五卷,后有散逸。旧有多种校注本。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凡十卷,较为详备。
与山巨源绝交书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固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藏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由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贤,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闇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客,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始终,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鹚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惠,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己审,若道尽涂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恨恨,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因,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鉴赏”
山巨源是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山涛,巨源是字。他原来与嵇康一起隐居山林,四十岁后投靠司马氏为官。当他由吏部郎升迁为散骑常侍时,想请嵇康替代其原职,遭到嵇康的拒绝。约一年后(大约在魏元帝景元二年到三年之间)嵇康写了这封绝交书。
魏末晋初,司马氏专权,政治暴虐,社会黑暗。嵇康不满司马氏的统治,坚决不与其合作,所以避隐山阳,绝世不出。《魏氏春秋》说:“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他若答应山涛的举荐出来做官,就无异于变节。他与山涛绝交,实质上是与当时的黑暗社会绝交。前人评论《与山巨源绝交书》过多强调嵇康对山涛的“痛骂”,其实从文章本身看,作者虽有对山涛的讥刺,但主要不是针对个人而发。作者针对的是当时的黑暗社会,直接揭露司马氏的残酷统治,明确表明不与司马氏合作。《世说新语·椟逸》篇刘孝标注引《嵇康别传》说:嵇康与山涛绝交“岂不识山之不以一官遇己情邪?亦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耳。乃答涛书,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所以才惹得“大将军闻而恶之”,假借罪名杀死了嵇康。
文章开头一段说明写绝交书的缘由,强调一个“知”字,一个“志”字。从“足下议以吾自代”一事,可知“足下固不知之”,这就把绝交的原因上升到思想性格、精神走向的高度。所以下面说:“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志不同,道不知,所以绝交。
接下来一段写人的志向不可更改。作者列举老子、庄子、柳下惠、东方朔、孔子、尧、舜、许由、接舆等历史人物,说明“并介之人”并不存在,强调“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所以有“志气所托,不可夺也”一句极坚决干脆的话,表明自己的志向不可更改,暗含对山涛变节为官的讥刺。
“吾每读”一段,写自己的志向,作者说自己“性复疏懒”,“情意傲散”。天性如此,再加上早就倾慕尚子平、台孝威(两人均为后汉隐士)的为人,“不涉经学”,又读庄老,所以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表明自己鄙弃功名利禄,追求真率自然的志向。“日颓”与“转笃”极言其志向的坚定和深厚。自己的志向与社会格格不入,若出来做官就必然发生冲突,像“长而见羁”的鹿一样“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这一段已透露出作者对当时社会的反抗之意,接下来一段则直言自己的反抗,批判当时社会的虚伪和残酷。
作者先把自己与阮籍比较,揭露司马氏专权的残酷性,然后直接对人伦之礼,朝廷之法发难,一口气列举了七不堪,二不可。“自惟至熟”是说各方面都想透彻了。“至熟”之后,尚有七不堪,二不可,可见作者与社会冲突之深,反抗之烈了。七不堪写自己与社会不相容,直斥为官的庸俗虚伪;二不可写社会不容于我,直接非难司马氏借以篡权的儒家礼法。对“非汤武而薄周孔”一句,古人有两种解释:何焯评点《文选》时认为,嵇康是记史时无意中触犯了当时的忌讳,俞正燮认为嵇康是有意陈古刺今,因为当时王肃、皇甫谧等人替司马氏篡位制造礼教根据,而杜撰汤、武、周、孔的话。(《癸巳存稿》卷七《书(文选·幽愤诗)》)俞正燮的解释更为恰当。正是因为嵇康直刺司马氏的隐衷,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又闻道士遗言”一段,紧承上文,说明不能为官的原因。吃药饮酒,游山玩水,是当时文人隐士崇尚的行为,这一小段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情趣。表面上看,它表现了作者趋乐避害的心理,而实质上是对现实社会的反抗。
前面表现了自己的志向和与社会相冲突的思想性格,下面两段就围绕着“知”字,斥责山涛对自己的举荐。作者先说真正相知的人都是循其本性给予帮助的,然后列举禹、孔子、诸葛亮、华歆等“真相知者”,言明山涛并不是“真相知者”,与前文“偶与足下相知耳”一句照应。在强调了不能夺人之志之后,作者又用“腐臭”喻仕途,以“鸳雏”喻自己,把山涛举荐自己为官比喻为以死鼠喂鸳雏,意思更进了一层,表明我与你不仅仅是不相知,而且是志向的对立,所以“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你举荐我做官,是逼我陷入深渊。
接下来一段写自己处境艰难,但不求高官厚禄,“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接着说明自己不为官,并不是以隐为贵,而是天性上就缺乏当官的素质。“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再一次强调自己天性就鄙弃功名利禄,所以若急于要我出来做官,“一旦迫之,必发其疾狂。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严词拒绝山涛的举荐。
结尾一段,作者用“野人献曝”的典故,再言山涛与自己不相知。所以断然与山涛绝交,“并以为别”一句,口气很坚决。《晋书·嵇康传》云:“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
嵇康的绝交书,洋洋洒洒近两千字,虽长而不觉沉闷。作者称心而言,率性而发,写出了自己的真人格、真性情。写志向则贤君圣人,达人隐士,尽到笔端;述平生则情意真切,不掩饰,不作伪;揭露社会则大胆深刻,气势如虹,铿锵有力,一个“直性狭中,多所不堪”,而又“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忤世狂人跃然纸上。这种极富个性色彩的文章,在中国的散文史上是不多见的。
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散文,思想大胆深刻,语言锋利洒脱,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历来为人们所传诵。
(李景强)
向秀
向秀,生卒年不详,字子期,河内怀(今河南武陟县西南)人。性好老庄,曾注《庄子》。嵇康被杀后,应征为官,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思旧赋(并序)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人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鉴赏”
向秀是“竹林七贤”之一,曾和嵇康、吕安一起在山阳隐居。嵇康、吕安被司马氏杀害后,向秀也无法隐居下去了,只好出来做官。从洛阳应郡举归来,经过山阳,感物兴怀,写了这篇小赋。
魏晋时期的抒情小赋(亦称俳体小赋)往往在前面加一个小序,说明作赋的原因。向秀的序亦如此。这篇序有其独到精妙处。开头几句写嵇康、吕安的形迹,还很平常,到“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处就韵味十足了。“虞渊”是古代传说中太阳归落的地方。中国有“日暮人当归”,“愁因薄暮起”的说法,而此时只有嵇康、吕安的旧居隐现于一片暮色之中,人早已远逝了,所以有冷寂凄凉之感。这里把作赋的原因化为一种具体的情境,为全文罩上了一层悲凄气氛。“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感音而叹”,又是意味深远的一笔。嵇康“于丝竹特妙”,善于音乐,所以作者听见笛声而想到故人,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其一。其二,嵇康临刑时,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并叹息说“《广陵散》于今绝矣”。(《晋书·嵇康传》)。此时在其旧居又闻笛声,颇有悼念之意。这篇序文既说明原委,又抒发情怀,是全文的有机组成部分。
“将命”四句写自己从京都洛阳回来,经过山阳旧居。“经山阳”表面上看是无意中顺路经过,实际上是作者迫于司马氏的威势而故意解脱自己的话。山阳是作者生活过的地方,曾在那里与嵇康一起锻铁,与吕安一起浇园,怀恋之情自然很深。所以奉命到洛阳去后,“遂旋反而北徂”,马上转回来往北走,表现出作者的急切心情。
“瞻旷野”四句写山阳冷寂凄凉的气氛。作者把车驾停在城边,眺望着茫茫原野,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穷巷”与“空庐”使萧条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寂寞冷落,毫无生气的景象,也无形中传达出人世沧桑的感慨。
前面主要是叙事写景,渲染气氛,接下来便直接抒情。“黍离”是《诗经·王风》中的一首诗名。《毛诗序》说这首诗是“悯周室之颠覆。”“麦秀”一词是指殷商王室微子的事。《尚书·大传》里说他去朝见周天子,路过殷商故都,看见长满了庄稼,于是感慨万千。这是两个思旧伤情的典故,作者用它们,自然是表思旧之意,但加上一个“叹”字,一个“悲”字,那意义则更深了一层。思旧本身已是可叹可悲之事,而失去的不可复得,无可奈何,只有徒然思旧而已,岂不是更可叹可悲吗?“叹”“悲”二字写得很沉痛。作者面对旧居,思古想今,睹物怀人。“徘徊”与“踌躇”原是用来写人的动作的,作者却用它来写“心”,说“心徘徊以踌躇”,可以想见作者怀念之情的深切了。接下来两句说旧居还完好地保存着,故人却不在了。“栋宇存”与“形神逝”作比,表明物是人非;“弗毁”与“焉如”相对,写追悼之情。“焉如”是不知到哪里去了,含有无限悲凉之意。
由思念故人,进而对人生命运发出感叹。作者把李斯与嵇康对比,写面对人生命运的两种态度。李斯是“叹黄犬而长吟”(《史记·李斯列传》云:“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表现出对命运的无奈和悲苦之状。嵇康是“顾日影而弹琴”,表现出对命运的领悟和旷达。两相对照更显出嵇康的高远与明智。作者用一个“悼”字,表明了对嵇康的崇尚与倾慕。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篇》里,批评向秀把嵇康与李斯对比,说:“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嵇康与李斯“不类甚矣”。这个批评是不恰当的。“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这两句既是嵇康领悟了自己的命运,把余生寄托在弹琴的片刻之间,也同时表明了自己对人生命运的态度和理解。李周翰说这两句是“此向生思旧之深,故再言也”(《六臣注〈文选〉》)。结尾四句与前文呼应,使全文形成一个完整统一的意境。笛声慷慨悲凉,时断时续,在即将离开山阳旧居的时候,作者百感交集,情不能已,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心境。这个结尾使人回味无穷,那笛声宛如作者对亡友的呼唤。
《思旧赋》由过山阳旧居,引发对故友的思念,表现出作者对过去隐逸生活的留恋。文章写得蕴藉含蓄,情深意浓,在抒情倾向上更近于诗。
(李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