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221—300),字伯伦,沛国(今安徽宿县西北)人。官至建威参军,后与阮籍、嵇康同隐,是竹林七贤之一。志气旷放,佯狂饮酒,著《酒德颂》,另外只有一篇《北芒客舍》五言诗传世。
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剐挈植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措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澈醪,奋髯琪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螺蠃之与螟蛉。
“鉴赏”
饮酒是“竹林七贤”的共同特点,而其中尤以刘伶最为著名。《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名士传》云: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铲而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晋人饮酒并不完全是为了享乐,也不单纯是为了麻醉自己,逃避世事,而是在饮酒中体会一种人生趣味。饮酒带有很深的哲学色彩。
《酒德颂》开头一段写大人先生的放达与饮酒。“以天地为一朝”四句写大人先生超越古今,横跨宇宙的气魄,从开天辟地到今天仅仅是一个早上的事,一万年只不过是一个瞬间。他居于天地之间,日月是门窗,大地是庭院,道路可以通天地之极。这个巨大的超人形象,颇有《庄子,逍遥遊》中大鹏形象的意味。继而又写他的精神境界,“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极言其逍遥自在。大人先生完全超脱了现实人的生活,自由地在宇宙中邀进,与万物为一,与天地同体,就像庄子说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遊无穷者。”“无迹”、“无室”是精神自由的象征并非实指。“止则”四句,紧接上文,破题写饮酒。“止”与“动”两个字,概括了生活的全部。饮酒并非是生活中的点缀,而是生活中的全部内容。“唯酒是务”是对饮酒的肯定;“焉知其余”是对饮酒之外所有一切的抛弃。
作者先用夸张的语言,描绘了一个神话般的大人先生,然后就与公子处士对比,具体写“酒德”。“公子”是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处士”是隐居而未忘怀世事的人,所谓“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不论公子还是处士,他们都没有达到超越现实,与道为一的境界。所以“闻吾风声,议其所以”。究竟是如何议论的,作者没有写,而是通过“乃奋袂攘襟”四句,描绘了凡夫俗子的形象:撩起衣袖,咬牙切齿,气冲冲地辩论谁是谁非。当他们激烈争论的时候,大人先生却“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奋髯”是摆动着胡子,表示悠然自得,毫不在意。“踑踞”是坐在地上两腿向前伸出的样子,表示放荡不羁。这个对比是极其强烈的。紧接着,“兀然而醉”六句具体写酒德。“兀然”是无知觉的样子,“豁尔”是开通大度的样子。醉时狂放,醒亦超脱。酒可以消除人的欲望,达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不觉冷暖,不为利欲所动的境界。按着庄子的说法,喝醉了酒可以“死生惊惧,不人乎其中”(《庄子·达生篇》)。所以饮酒有超越现实,与道为一的妙用。这就是酒德。“雷霆之声”、“泰山之形”言其巨大,静听巨声而又不闻,熟视大形而又不见,可见超脱得彻底了。因为大人先生超越了现实,所以能够“俯视万物”,把现实的人生,看作是江河之上的浮萍,渺小杂乱而又身不由己。结尾两句,作者把公子和处士比喻为像螺蠃与螟蛉那样的小虫子,表示了对他们的鄙视。
《晋书·本传》说刘伶“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酒德颂》一文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具有一定的反抗意义。
这篇文章不足二百字,却写得气势宏放,意境开阔。开头不写饮酒,不颂酒德,而是陡然突现一个超凡脱俗、神游宇宙的超人形象——大人先生,有一种破空而来的气势。又如写大人先生饮酒,不是举杯而饮,而是“枕□承槽”,肆意狂饮,把放浪不羁的形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文章中采用的形象也都是极其宏大的,如:天地、日月、八荒、雷霆、泰山等。古人说庄子的散文写得“汪洋恣肆”,用此语来形容刘伶的《酒德颂》也不为过。
此外,文章把深奥的思想寄于生动的形象之中,全篇没有一句抽象的议论。“与道为一”“齐万物”,是老庄哲学中最抽象的概念,作者却通过丰富的想像,把它完全融化在大人先生的行为举止之中,既形象生动,又意味深远。作者写酒德,也不是空发议论,而是通过写一醉一醒的状态,通过写视觉、听觉的变化来表现。
总之,无论是在思想的深度上,还是在艺术的表现力上,《酒德颂》一文都不失为魏晋散文中的名篇。
(邱崇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