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过深圳,走过浦东林立的摩天大楼,也走过周庄、乌镇、南浔、同里,走过今日的苏州、无锡,也走过丽江、平遥。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山西晋中常家古城式的大院里,同样深藏着南方私家园林,有湖泊与亭台楼阁,在院内长长的迥廊墙上,嵌着很多书法碑刻。常家几代商人,靠从南方贩运茶叶,经汉水北上,然后运销到外蒙和俄罗斯乃至欧洲发家致富。富可敌国的商人,竟如此高雅,把多方觅得的中国古代名家的墨宝,一一刻在石碑上,珍藏家中,以教育后代要时时研习--据说这户人家的子弟中,只有最优秀的饱学之士,才能继承商业。
文化和知识都需要熏陶。
鼓楼中的小吃一条街:湖北一个县级市,在老城区外建了个很大的西式文化广场。
而城内古建筑鼓楼周围,却是破败不堪的小吃一条街,这座古建筑的底层,也摆满了餐饮的摊档。
从北京到拉萨,再到峨眉山、乐山、重庆;从曲阜、泰山再到武当山、庐山和徽州,2003年,我在进行中国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调查中,从各地领导介绍中听得最多的也是“打造”两字。打造风景名胜区,打造国际会展中心,甚至在峨眉山风景名胜区中用几个月时间“打造”出一个大广场来,令一些专家痛心疾首。
文化与学历虽然相关,但并不一定成正比。不见得大学毕业,不见得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有高级职称的市长书记、建筑师规划师,就有深厚的文化学识,就能走进“大匠之门”。
记得30多年前,我在某矿山技术科工作时,当时建一幢办公楼或住宅楼,需要铅笔、圆规、鸭嘴笔、计算尺,还有画图、描图、晒图,几十张图纸,出一套“蓝图”也要几十天甚至数月。现在搞设计、画图也方便了,通过电脑建筑设计软件,小小鼠标把一切变得轻而易举,几天便可完成摩天大楼的设计。
急功近利是当代官员的“通病”。
现在是崇尚速度的时代。城市规划、建筑设计和施工,甚至没有留下思考和审视的时间。在当代中国,“文化”正在不断萎缩。至少在城市建设中已经快要被彻底抛弃、无情埋没了。
迷失的不仅仅是一群人。
时下地方领导们流行的说辞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令人不解的是,怎么经济倒成了“上层建筑”,而文化则成了可为经济垫脚的可有可无的台子,成了招徕游客吸引投资,打造所谓城市“名片”或者“明骗”的资源?
有谁认识到,文化是我们的血脉,是哺育我们的乳汁,是我们民族的根!
喜新厌旧:难以幸免的“洋房”
火车是在工业革命中诞生的。
火车站是现代城市的门。
火车站建筑是一代又一代建筑大师倾注心血、施展才华的地方。在世界一些城市,即使火车站改扩建,老建筑往往都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如巴黎把老火车站改成了著名的奥赛博物馆。
香港原九广铁路始发站的钟楼,车站因市政建设发展的需要搬到了红磡,钟楼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而且与尖沙咀天星码头的港口建筑融为一体,又成为了维多利亚港轮渡码头的标志。灯塔下面的广场记录了这块前殖民地上曾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回归后的今天,每逢节假日市民们仍在这里举行各种活动。
哈尔滨火车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19世纪90年代产生于比利时的新艺术运动,在19世纪末通过法国传入俄罗斯。当时正逢中东铁路建设时期。哈尔滨火车站始建于1903年,1904年年底投入使用,建筑形体扁矮、舒展,不完全对称,形体不乏雕塑感,曲线优美动感十足,门窗洞口或呈椭圆形,或扁券,或方额圆角、马蹄形等,边缘饰以流畅的曲线贴脸。整个建筑体态优美,形象活泼,色彩摩登,体现了典型的新艺术运动的建筑特征。不少哈尔滨市民对这座老火车站记忆犹新。
济南老火车站外景,我在山东大学上学时仍是这个样子,为古典的德式建筑,现在已经被完全拆除。
新艺术运动在欧洲昙花一现,作品不丰,无论是规模还是品位,哈尔滨老火车站的新艺术建筑都堪称世界级珍品。可惜这座火车站在1960年3月新建客运站时被全部拆除。
如果说哈尔滨火车站被拆除的年代还有些“遥远”,那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由德国著名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始建于1908年的济南火车站,却在国内建筑界“仿欧之风”劲吹的1992年被完全拆除。
我在济南上过4年大学,多次进出济南火车站,其雄伟的钟楼和宽敞的大厅深印脑际。谈到曾引以为骄傲的老火车站被拆除,济南市民无不扼腕叹息。
济南火车站在中国近代建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一座典型的日耳曼风格的建筑。采用不对称的布局,稳定均衡,高低错落有致,主次分明。车站由东西两栋楼组成。西楼为主要站房,供售票、候车、办公使用。东楼始建时被德国人设为邮政局,后改为货运用房。济南火车站站房是一座三层砖石、木屋架房屋。主入口前是宽大的石砌台阶和比例匀称、粗壮有力的石柱廊。候车大厅呈方形,圆形拱顶高达13米,方格式天花板上覆陡峭的双坡瓦屋面。南墙和北墙有高大的拱形高窗,镶嵌彩色玻璃,厅内光线明亮,通风良好,毫无压抑逼仄的感觉。厅内墙面、地面全为花岗岩,上有仿木装修的雕刻。东部低矮的绿色球形穹顶下是售票室,西部为三层辅助用房。云状曲线形的阁楼山墙与东部候车大厅的高大拱顶和拱形窗遥相呼应。圆形的四面钟塔楼嵌在候车大厅与辅助用房中间,突兀高耸,高达321米。钟塔穹顶绿瓦与东部售票厅的绿色穹顶上下呼应,形成建筑物的构图中心。济南火车站的货房也是由德国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的,分布在广场两侧。虽为两幢独立的建筑物,但其造型、屋顶形式、建筑材料和色彩等等,都与火车站主体建筑风格和谐统一。济南火车站不论是群体组合,还是个体造型,乃至精美的细部,都可称为20世纪初世界优秀建筑,是当时中国可与欧洲著名火车站相媲美的“建筑作品”--今天,有几座建筑可以称为“作品”?
关于老火车站拆除的过程也有一个传说。
据说接受拆火车站任务的民工队是以回收旧材料作为补偿的,原计划一个月完成,结果用了半年时间才最后拆净,可见当初德国工程师主持建造的这个车站有多么坚固,所用材料又是多么好,以致民工们都不忍轻易砸碎。民工们的艰苦劳动从回收材料中得到了补偿,可??民心里历史感的缺失又怎能够得到补偿呢?
1992年7月1日,随着济南火车站钟楼被拆除,车站大四面钟的时针永远停止在了这个时刻,这座著名的建筑从此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而代之以毫无特色的一个火柴盒式的新火车站。
津浦、胶济铁路的修建虽然叠印在中国被侵略历史的底色上,但毕竟是中国走向现代的开始。同样在山东省,同一个时间段,当时在青岛当市长的俞正声就非常注意保护德国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而且附近新建的楼房也要与旧建筑协调,使青岛形成了非常有特色的城市景观,成为吸引外资、发展旅游的一大有利条件。
我们曾经有过真正欧洲风格建筑,可惜被拆毁,或者搞得面目全非了。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
建成于1900年的哈尔滨圣·尼古拉教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哈尔滨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堪称建筑艺术珍品的东正教教堂,是由俄国建筑师包德列夫斯基设计的。这座教堂位于哈尔滨南岗区一外放射性城市圆形广场的中央。无论是从哈尔滨车站南望,或者从南面的中山路北眺,视线的终点都落在圣·尼古拉教堂八角形的尖顶上,其小巧绿色的球形穹顶,会使我们想起莫斯科红场边的教堂。这座教堂的体量并不大,高度和周边的建筑、道路的宽度十分和谐。这座教堂是木结构建筑,全部木构件均用榫接,未用一钉一铁。由于采用木构架井干式结构,内部形成高大的穹顶,其造型则采用俄罗斯木结构帐篷顶形式,堪称稀世文物。这幢建筑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彻底拆毁,广场也因此变得空荡起来--与我们现在各地到处修建的缺少文化的“文化广场”相似。近年,周边的楼群生长起来了,又在教堂的原址上建了一座毫无特色的“阳光大厅”地下商场。
当《太阳岛上》这首歌唱红全国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上,也曾有过一座圣·尼古拉教堂。这是1924年由侨居哈尔滨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徒在1924年开始修建的。教堂呈长方形,砖木结构,造型简洁,气势不凡。主入口上方设有方体八角帐篷顶钟楼。顶戴鼓座小洋葱头式穹隆。教堂主体为三角形双坡屋顶,屋脊上饰以六角鼓座顶托大型扁式洋葱头穹隆,而教堂后部圣坛部位脊顶上坐落着一个小鼓座洋葱头式穹隆。三座圆形穹隆大小高低错落有致,金光闪闪,上面耸立着十字架,在夏日的晴空下特别醒目。当时俄国侨民在太阳岛避暑期间,就在这里做礼拜。这座滨江临水的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环境幽静,曾是太阳岛上最为诱人的景观。可惜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摧毁。
1909年建设的山东咨议局办公楼,是一座西洋古典风格建筑。1912年,就在这座楼的大厅里,北上的孙中山先作做了关于“三民主义”和“建国大纲”的长时间讲演。这座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建筑在20世纪60年代被拆除,在其原址上建了住宅楼。
天津原意大利租界内的意大利花园及马可·波罗广场,1924年修建,平面圆形,总体布局呈规则式,中心为罗马式凉亭,有喷水池及花坛。在紧邻花园的十字路口,建有一小广场。广场的中心耸立着高达十多米的纪念马可·波罗的科斯林式石柱,柱顶有一座铜铸双翼和平女神像。基座雕刻石像,周围有圆形喷水池。尽管现在中国许多城市都在修建“罗马广场”、“罗马花园”之类,但鲜有如此经典的意大利风格作品。现在,马可·波罗纪念碑早已被拆除了,虽然还保留一部分花园,但被并入了由原球场改建成的“第一工人文化宫”。天津租界内,原来还有法国花园。这个花园内立有法国女英雄贞德一手举剑、一手举旗的雕像。现在,这些花园原有的格局风格也被“改建”,破坏殆尽。
……
值得一提的是1976年被拆毁的哈尔滨圣母大教堂。
哈尔滨布拉格维申斯克教堂。1976年被拆除,第二年在原址上又建了座建工局办公楼,哈尔滨建筑设计院也在楼内,不知今天的设计师们对这些有什么感想,能否设计出更有风格特色的建筑。
这座教堂是北京俄国东正教使团驻哈尔滨代表所在地,也是哈尔滨最大的教堂之一,可同时供1500人做礼拜。它始建于1903年,建成后几经改建重建,于1941年最后完工,由俄国建筑师图斯塔诺夫斯基设计。圣母大教堂宏伟壮观,充分体现出古罗马和拜占庭建筑的风格。高大的钟楼、中心拜占庭式帆拱穹隆及卷拱高窗,交相辉映,确为不可多得的艺术佳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座大教堂被拆除两年后,哈尔滨市建工局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简朴”的办公楼,哈尔滨市建筑设计院也搬进了楼内。
几百年前,哈尔滨还是一个松花江边小小的渔村。今天,哈尔滨人仍然以其建筑风格而自豪,而这自豪源于为数不多的历史建筑。我不知道进出于设计院灰头土脸办公楼的工程师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曾有过的设计技艺高超、堪称艺术精品的圣母大教堂,而这种出自前辈建筑师之手的建筑,现在只有在大学的课本中才能见到。
像所有远行的游子一样,我思念故乡。每一次踏上回乡的路途,在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鲜活形象的同时,往往又不禁惶惑起来--我害怕那些应该被珍惜的风景,会被陌生的突兀“新貌”所代替。我的家乡黄岩只不过是江南滨海水乡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而它现在要被“打造”成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台州,与北京、上海相差无几。
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已经远去,甚至连辙印都难以寻觅。记忆中童年和贫穷的逝去是值得的,但游子心目中故乡的印记、启示和感激,也正在无可挽回地逐渐失去。
故乡古城神韵的消失
给一个人影响最大的地方是家乡,最让人牵挂的地方也是家乡。
我的家乡是东海边上的黄岩县城--现在则称为台州市区,近年经济高速发展,是长三角地区变化最快、消费最高的地方之一。
东汉时期的永宁县已不可考,黄岩从唐初建县至今,一直在沿海小平原的澄江南岸、方山西侧这块土地上,1300多年历久不衰。无可否认,古人在城市的环境优选、时空优选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和科学现象。中国古代上至都城,下至州县,其选址与格局多与“风水”学说有关。黄岩显示了中国的一般县城规制和水乡城镇特色的组合。城周五门,街衢方整布局,秩序井然。其中心部位不立钟鼓楼,而建风雨桥及亭台,异曲同工,亦是水乡城市的特色。
黄岩城内有几条大街纵贯南北。与之相应,其城内水系南北干流也呈“川”字形。城内几条较大的河道统称为“五支河”。从里东浦直至小南门,连接永宁江与南官河,其他东西向的支河都由这一干流分出,组成了城中水系。说是五支河,其实大小河道总数绝不止五条,而多达七八条。如大寺巷、东禅巷、寺后巷就有三条较短的支河。最初开掘的五条河流,暗合阴阳五行,如流水循环往复,无穷尽也。五支河又与城西山脉上的五座峰峦遥遥相对,山水呼应,意象甚明。这是水运,也是地运。所以自宋元以来,历代都把疏浚整修城内河网当做市政建设的大事。
现在,与周庄、乌镇、同里等几个著名的水乡古镇相比,作为县城,黄岩要大得多。城内的街道与河道的分布,有几种变化。一是街与河相依,一边是街,一边是河,如天长街与天长河即是。另一种是街与河并行,屋宇临街面河,店铺林立,前店后河,如大街、仓头街--街与城内水上航运的主干道并行,古代沿河建有粮仓。
内河有舟楫之便,可载客运货。河与街或分或合,桥与桥欲断还连,车与舟启承转换,水埠与码头相望,交通绝无不便之感,达到了古人对水城格局的理想境界。
黄岩城的房屋宅院布局井然有序。如砚池巷中的砚池,对应方山峰峦上的文笔双塔,富有美学的内涵。在砚池附近还有“奉常第”,其主人为王彦威,在清朝任过谏议大夫,并在军机处担任过“行走”官职。他是个有心人,在任职期间,曾逐日抄录清末外交奏折。后来汇编成《清季外交史料》多册,是研究晚清外交的重要史料。其台门的门联是“礼仪之门是称世族,廉让之宅乃曰仁风”,这副门联虽然没有落款,但字体潇洒古朴浑厚,疑为清代书画大师吴昌硕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