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经罗汉城一个亲戚的介绍,陈炳星来到离县城39公里的水山小学代课,上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每周24节课,月薪68元。每天上课上得口干舌躁,下课还有大量的作业等着他,不过想到好好干几年,也许有机会转正,他就觉得还是应该挺住的。他想不起是哪个名人说的话,挺住意味着一切,还把这句话写成条幅,挂在宿舍的墙壁上。但是那年六月底,学校放假了,校长找到他,面有难色地告诉他下个学期不用来了。陈炳星一听,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声……那时陈炳星已经没什么理想了,只有很迫切的生活问题,这就是他要生活他就得干活,他至少要养活自己。跟父亲卖了几天菜之后,廖强生有一天晚上来到他家里。廖强生是“七匹马”里的二马,也是第一年就考上了中专,读的是水产专业,因为有个伯伯是当官的,毕业后就改行进了城关派出所。他大半年没上陈炳星家里来了,听他说了近况,便建议他摆个大排档,他说大排档总比卖菜要好啊。那天晚上,廖强生骑着一辆警用摩托车带着陈炳星在几条摆大排档的路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大排档生意都不错,蒙胧的夜色下,许多人在喝酒划拳。陈炳星有些动心了。不久,黄荣俊介绍他到一间饭店免费学厨,他悟性高,学得快,只六天那师傅就对他说,你这手艺对付大排档,够了。黄东海帮他在江滨路找了个摊位,并为他向城管办垫付了一年的管理费。就这样,陈炳星的大排档就开张了。
那是1989年的中秋,开张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圆,罗汉城、廖强生、黄荣俊、黄东海、胡长生、简大明都来了,加上他就是“七匹马”了。他炒了几盘菜上来,打通关喝了一圈的酒,突然说,没有你们,我这大排档是开不成的,为了纪念我们的友谊,我想这大排档就取名“七匹马”。
“七匹马”刚开张时,陈炳星的母亲来帮忙,但母亲毕竟上年纪了,动作迟钝,他就雇了一个从土楼乡来的妹子。半年后,这个叫作阿春的妹子就变成了他的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马铺县长都换了好几任,“六匹马”的工作也变动了好几次,只有他这匹驽马还在开着七匹马大排档。他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白天睡觉晚上摆摊,收入虽然不丰,但已足够养家糊口,并略有赢余。只是有时候,歇下来了,坐在椅子里抽着烟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偶尔想起自己为了改变命运接连参加了四年高考,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考了四年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命运最终安排自己开了这么一摊大排档。
前面路上走来一个女人,晚风吹着她的裙摆,她走着和模特儿有些相似的猫步,显得风姿绰约。女人渐渐走近了,陈炳星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同学庞婉青,连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老板,”庞婉青看着陈炳星叫了一声。
“你又来笑我了,我算什么老板?”陈炳星满脸笑呵呵地说,“美女,想吃什么?”
“我算什么美女,你这不是笑我吗?”
“当年你就是我们班的三大美女之一啊。”
“那都上世纪的事了,现在我都老啦。”
“不老不老,你看着还年轻,风采依旧,算得上资深美女。”
“行了,别说这个,给我炒盘面,来一碗榨菜肉丝汤。”庞婉青挥了一下手,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陈炳星一边握着勺子在锅里翻炒着面,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着庞婉青。
这个当年的美女确是有些人老珠黄的样子,身体的曲线消失了,下巴上多了一个下巴出来,对她的恭维差不多像是讽刺了,不过他想女人还是喜欢别人赞美的。
面炒好了,陈炳星亲自端到庞婉青面前的桌上,对她说:“我们要开同学会,你知道吗?”
“什么同学会,我不知道呀。”庞婉青说。
“昨天谁路过我这里说的,谁我一下忘记了,他说下个月我们85届文科班要开同学会。”陈炳星说。
庞婉青吃了一口面,说:“没人通知我。”
陈炳星笑笑说:“到时就会通知你啊,说不定第一个就通知你,你是三大美女之一,大家肯定最想见你了。”
庞婉青嘴里含着炒面说不出话,瞪了陈炳星一眼,但陈炳星发现她其实是很高兴的,他笑着回到液化气灶前为她煮汤。
榨菜肉丝汤一下就煮开了。陈炳星又亲自端到庞婉青的面前,看见那盘炒面她只吃了一小角,就推在了一边,便说:“是炒得不好吃还是你想减肥啊?”
“我吃饱了。”庞婉青说着,开始用汤匙舀汤喝。
“我看你这身材很好,不用减肥,快上四十了,还是丰满一点好看,这叫有风韵。”陈炳星像是用研究的眼光看了看庞婉青,很认真地说。
“行了,别老说我好话,等下你老婆听到扯你的耳朵。”庞婉青说。
“老同学嘛,开开玩笑也没什么。”陈炳星说。
庞婉青喝了几口汤也不喝了,她从挎包里取出钱包,一打开才发现里面一分钱也没有了,原来都拿给“坏蛋”了。她正要说什么,陈炳星已看到她的尴尬,抢先说:“别拿钱,晚上算我请你。还要感谢你呢,经常来我这小摊光顾。”
这时来了一伙客人,阿春在给他们点菜,陈炳星也走过去招呼。等他回过头,庞婉青已从那边的方向走了,她的背影在夜色和灯光里渐行渐远。
炒了几盘菜,陈炳星正在做一份萝卜鱼干煲,罗汉城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朝他吹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酒味像一巴掌似地击打他的脸门。
7、罗汉城
罗汉城的出现总是悄无声息,像是穿了隐身衣一样,突然就显现在你的面前,脸上做着很生动很夸张的表情,有时还会张牙舞爪似地摆出一个古怪的动作。
“晚上又喝麻了。”他带着炫耀的口气对陈炳星说。
“干,你天天醉生梦死的啊,像县长一样腐败。”陈炳星说。
“我,我,别拿我跟县长比啊,”罗汉城大着舌头说。“像县长一样腐败”
是近年马铺民间流传的一句口头禅,因为马铺接连有两任县长因腐败而倒台了。
罗汉城呼着酒气,又说,“县长算什么东西?”
罗汉城酒一喝多,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不算东西了。他有时会很神秘地掏出手机,调出一个已接听电话号码,那名字不是“孙副”就是“赵记”,让陈炳星看看之后,又很平淡地说,这个孙副就是市里的孙副市长,他昨天晚上9点给我打的电话;或者说,这个赵记就是市工商局党组书记老赵。陈炳星也无法考证真伪,只能做出一种很崇拜的样子,看看罗汉城再看看号码。罗汉城嘴一撇,就说,你说一个科级干部有什么了不起?
几年前,在马铺统计局混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当上股长的罗汉城有了一次升迁的机遇。那一年,马铺县委县政府在全县范围公开考试选拔十名副科级干部,其中有一个职位是统计局副局长。罗汉城看了报考条件,觉得这个职位就是专门为自己而设的,不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马铺官场,大都认为只有上了副科级才是官,而民间修谱,至少也要副科级才能成为本姓氏的“贤达人士”。罗汉城觉得自己既然在官场上混,好歹也得弄个副科级,不仅仅事关光宗耀祖,在社会上也有个脸面啊。跟他一起分到县直机关的人,有的都混上正科了,而中学和大学的同学里面,有的都混上副处了,而他股长刚刚才当满两年。马铺话说,人比人,气死人。罗汉城一想起这些事就很生气,所以他决定好好抓住这个机遇,向副科级奋力冲刺。
公开选拔的程序是笔试、面试和考核。笔试分为政治和专业两门课。那些天,罗汉城捧起书本开始了认真刻苦的攻读。他在家里郑重其事地向老婆和女儿宣布了有关纪律,一不准大声喧哗;二看电视不准高声谈论,电视声音也要调小;三不准开门关门太用力等等等等。上幼儿园大班的女儿瞪着小眼睛说,爸爸,你这么认真要干什么啊?罗汉城说,要考官。女儿说,你以前读书时怎么不考?现在老了才要考?童言稚语让罗汉城有些感慨,他想要是这次考不上,以后更老就更没戏了。
罗汉城闭门读书的认真程度超过了当年高考。有几次,“几匹马”来到陈炳星的“七匹马大排档”,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均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罗汉城说,这回我要好好拼一下了。他语气坚定,那种态度和信心是不容置疑的。笔试成绩出来了,罗汉城在和他同考一个职位的5个人中名列第一。接着是面试,罗汉城准备充分,现场发挥得很好,“如果我当上副局长之后”,首先要怎么样然后要怎么样,一二三四条理清楚思维清晰,用词生动活泼,普通话发音也比较准确,又得了个第一名。虽然两项第一名,罗汉城还是不敢松一口气,因为后面的考核更重要,笔试和面试有一些量化的标准,而考核则有较随意的弹性,某种意义上就是人缘和人脉的竞争,用马铺话来说,就是“人面”,要是你上面有人,能替你说话,一切就理顺了。在某个周末的晚上,罗汉城通过一个同学的一个亲戚的一个邻居的引荐,拜会了分管人事的马铺县委副书记,临走前在沙发上悄悄留下了一只装着5000元的信封。第二天上班,罗汉城有点担心会接到副书记的电话,让他把信封领回去,因为报纸上报导过,副书记好几次这样做过。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罗汉城也没接到这个令他不安的电话。从办公室出来,却很意外地遇到副书记,他正要上车离开,看到罗汉城时对他笑了一下,说小罗下班了。接着,罗汉城又通过和组织部长的老婆是老乡的关系,到部长家坐了二十分钟,临走前同样在沙发上悄悄留下了一只装着5000元的信封。钱送出去了,罗汉城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他想起去年父亲到马铺人民医院动手术,他在手术前一个晚上给主刀医生送了一个500元的红包,第二天父亲要进手术室前,医生突然把红包退还给他,他一下子吓慌了,央求医生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就不放心他给父亲开刀。医生很正经地说我们是有规定的,不能收病人红包。罗汉城猛然想起什么,又从口袋里摸出500元塞进红包里,医生这才有些勉强地收下。父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出院那天,罗汉城看到医院正对大门的一堵宣传墙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严禁给医护人员送红包,他总算明白了,这其实是一种暗示和提醒。在马铺政府大院里,前任县长的事迹也很相似,这是罗汉城经常听人说起的。比如县长在会上说:“你们坚决不能住上送红包!”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他说不能住上(晚上)送,那么就白天送啊。再比如县长说:“你们不能给我送红包!”于是,大家也明白了,他说不能给他送,没说不能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那就给他父母老婆孩子送啊。又比如县长说:“今年过年你们不能送红包!”于是,大家又明白了,他说过年不能送,那就提前送嘛,十月份就开始送。
不管怎么样,红包送出去了,罗汉城吃饭也香了,觉也睡得安稳了。有一天晚上他不请自到,来到了“七匹马大排档”,打电话召来另外几匹马,很豪迈地喝起酒来。根据小道消息,考核结束了,罗汉城榜上有名,两天后将由组织部公开宣布任命。那天下班时,罗汉城特意制造了一次和组织部长的“邂逅”,部长像观音菩萨一样慈祥地看着他,说小罗,有希望。罗汉城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感动,觉得受之有愧似的,很矫情地想,自己何德何能,马铺人民却要给予这么大的权力啊?那天下午,办公室没人,局长随便点差点到了罗汉城,让他到名片店取他的名片回来。罗汉城到了名片店,突然想到也该给自己印一盒新的名片了,便掏出一张旧名片,把上面的头衔“工交股长”划掉,正楷写上“副局长”三个字。罗汉城说,按这样子给我印一盒,我后天来取。
那天上午,罗汉城上班前到名片店取了新的名片,看到自己的名字下面是“副局长”三个字,那种感觉就是“翻身农奴当家作主”,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就是“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骑在屁股下面的摩托车穿过马铺的几条街,向着政府大院飘飘然飞去。
政府大院的左侧有一面墙做成公告栏,那天公告栏前面围了一些人,罗汉城知道是选拔副科级干部的名单公布了,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好像十几年前到学校看高考录取榜一样。他的眼睛犀利地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十个姓名没有一个姓罗的,心里砰地响了一下,眼光逐行扫描下来,还是没有一个姓罗的,他脑子里顿时嗡嗡直响。那天他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整个人丧魂落魄一样。
面对同事的眼光,他直想地上裂开一道缝。后来他躲进了卫生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把那盒名片掏出来,一张一张地撕碎,扔进马桶里,用水冲走。他的心也碎了。那天晚上他打听到了,他的名字是最后在常委会圈定时被书记换掉的,书记换上了笔试面试排名第三的那个人,据说那个人上面有人,而且很硬,而他下面特别配合,也特别舍得出血。
这次升迁的破灭,对罗汉城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罗汉城在家里的电脑前呆呆地坐了一个晚上,接连抽了两包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他突然想,他这样下去会疯掉的。他不想疯掉,他也不能疯掉,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辞职下海。
亲朋好友的反对、妻子的哀求和领导的挽留,都无法改变罗汉城的决定。他对妻子说,让我再到统计局上班,我会精神崩溃的,我去意已定,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他还说当年李叔同出家,其妻和学生在风雪中跪了一晚上,都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扯上名人故事,罗汉城给自己的行为涂上一层悲壮的色彩。不过在那一年,罗汉城的辞职在马铺县也算是一个不太小的事件。
罗汉城辞职后,到厦门投靠一个经商的大学同学,两个人合办了一家公司。
一年后,公司关门了,据说不是亏损,而是见好就收,接着罗汉城转到了石狮,在一家外企当了个部门经理。大概又是一年后,罗汉城到了漳州,和别人搞了一个家俱公司,后来又做了文化传播公司的总裁,据说他杀回厦门控股了几家公司,好像汕头、广州都有了分公司。看样子他混得还不错,好几次回马铺都开着一部白色的佳美车。他老婆孩子都在马铺,所以他还是经常回来的。有一次,陈炳星问他是不是想离开马铺,到外面定居发展?他沉思片刻,说这个鬼地方,总是要离开的。罗汉城有没有发财,大约发到什么程度,流传着各种不同版本的说法。
陈炳星几次想要从他的嘴里得到一些确切的数据,却听他云里雾里绕来绕去,更加无法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