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接着说:“还有一些同学不能来,像于瑶珍、魏金梅两个女将,刚才打电话来请假了,还有黄东海、张丽红等等同学,他们要抗台,脱不开身啊,还有福州、厦门的同学,因为台风,道路交通不便,也来不了,说起来都是台风惹的祸啊。”他望了一眼窗外,风在叫,雨在飘,但是面前吃吃喝喝的景象同样热闹非凡。
“你们都动筷子了,我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说了,下面我提议,我们共同举杯,为了我们的二十年同学会干杯!”刘老师最后把声音一提,变成有些尖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端起一杯满满的啤酒。满桌都举起了酒杯,全场都举起了酒杯,一个举得比一个高。有个人索性站了起来,于是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顾明泉公司两个负责拍摄和录像的小伙子,手持小小的数码机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忠实地纪录着这些真实的过程。
乒乒乓乓的碰杯声,像打击乐器发出的声响。男同学们大都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即使酒量不好的,也知道这第一杯酒不能不喝,于是带着豁出去的视死如归的神情,也把酒喝了。女同学们杯里倒可乐的,也很豪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慨,要是杯里倒的是啤酒或葡萄酒,多少就有些畏难情绪,但经不住同桌男同学的劝说和起哄,也纷纷闭起眼睛,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
刘老师这一桌尖叫声怪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大家都知道,他们开始拼酒了。刘老师主动打通关,遇到男同学每人一杯,遇到女同学能喝一杯的,他也一杯,不能喝的则随意,他半杯。桌上的人便起哄,刘老师怎么能跟女同学随意?刘老师脸有些红了,突然变结巴了,说:“不不不能随意,那男同学代代代酒。”桌上女同学就表扬刘老师怜香惜玉,爱护女生。刘老师一边喝着酒一边拍胸脯说:“那当然,我是马铺县保护妇女儿童协会的。”
邹老师这桌也喝开了,他自嘲是个酒徒,啤酒喝不过瘾,葡萄酒则不习惯那种气味,坐在他身边的李金河特地向服务员要来了一瓶四特酒。邹老师说他一杯白酒分两次喝完,大家的啤酒葡萄酒和饮料一次喝一杯。全桌赞成通过。邹老师按顺时针开始跟每个同学喝酒,每次都起身向前欠一下身子,说着同样的祝辞:
“事业进步,家庭幸福。”同学们也起身回敬,说:“邹老师身体健康啊。”
匡老师这桌则进行了一项小小游戏,由匡老师辨认每个同学,他要是叫得出准确的姓名,由该同学喝一杯酒,要是叫不出或叫错了,罚匡老师喝酒一杯。大家觉得这游戏不错,匡老师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挠头说:“这胜算的可能性不大啊,我这记性早不行了。”他一下盯住对面的黄忠和,猛喝一声:“黄忠和!”
那最后一个“和”读成“喝”,全桌人哈哈大笑,黄忠和就乖乖地端起酒喝了。
匡老师的眼光又转到兰永英身上,叫道:“兰永英!”兰永英摆着手说:“我不能算吧,匡老师是我们一中退休的副校长,肯定认得我呀。”旁边的同学都说要算,游戏规则面前人人平等。兰永英只好发狠地把杯里的啤酒全喝了,顿时一阵掌声。匡老师接连两次获胜,因为黄忠和、兰永英原来是学生,后来成了同事和部下,自然叫得出姓名,其他人在他看来,就没有什么把握了,脸看起来并不陌生,脑子里似乎也浮起当年的模糊的印象,甚至也想起了他(她)名字中的某个字,可就是叫不出来。他盯着黄忠和左边的那个肥头大脸的男同学,感觉就要叫出名字了,全桌的人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萨马兰奇说出“Beijing”这两个音节,但是匡老师的手放下来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全桌轰地叫起来,齐声说着输了喝酒。匡老师不得不端起酒杯,说:“我喝,那你说一下你叫什么,希望下次同学会能记住你。”大家争抢着介绍开了,这个叫华南强,是马铺法院法官,吃完原告吃被告,你看吃得多肥啊。全桌笑得一片开心一片灿烂。接下来,匡老师盯着华南强身边的女同学,想了一下,便脱口而出:“春兰。”全桌哇地惊叫起来,说匡老师对女同学记得这么牢啊。匡老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家用的是春兰空调,所以记得。”但是有人认为匡老师没叫出春兰的姓来,不能算作全赢,要喝半杯酒,匡老师也很干脆,说:“半杯就半杯,我喝。”赵春兰抿着嘴,说:“谢谢匡老师,那我喝半杯了。”
顾明泉这桌是以他为中心的,大家纷纷要向他敬酒,他连忙制止,豪情满怀地说:“我先来打通关,敬每个同学一杯。”他要求男同学无条件地一口喝干,而女同学呢,“感情深,一口闷”。从他左手开始,第一个是黄荣俊,两人都是一眨眼就喝干了,像比赛一样。第二个是占小燕,她只喝了半杯,说:“我只能喝半杯,”顾明泉假装一声叹息,说:“你不一口闷了,看来我们感情不深呀。”
全桌发笑,顾明泉喝了酒,过去这一关,轮到下一个了。下一个是裴慧洁,她杯里是可乐,起身向顾明泉鞠躬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喝酒的。”顾明泉大度地说:“没关系,你就喝饮料。”打完了通关,顾明泉一共喝了7杯啤酒,他夹了一筷子菜,边吃边说:“我们这一桌先停止内战,大家轮流出击,向他们三桌发起进攻。”
吃喝、干杯、说话、喊叫,一阵阵喧哗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餐厅的几台电视同时播送着最新的台风消息:强热带风暴“珊瑚”于13日中午12时45分登陆广东汕头澄海区盐鸿镇,登陆时中心最大风力有十级。但是,再大的风雨也似乎和大家无关了,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这里有美食和美酒,这里有老师和同学,这里有二十年的同学情谊。
热闹的餐厅像赶集一样,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相互窜台,相互敬酒。一般说来,先敬该桌的老师,然后敬女同学。要是女同学不喝,全桌男同学就众目睽睽地盯着她,齐心协力地发出哇啦哇啦的怪声,让她不得不就范,至少也得喝下半杯酒以示同学情深。要是碰上女同学也豪爽地一口喝干,全桌人就用筷子敲击碗盘,热烈地祝贺。有的人脸红彤彤的像涂了胭脂,大家说他有人情味,有的人越喝脸色越青,大家说他是酒国英雄。有的人专门起哄要别人拼酒,有的人喝得性起解开了衣扣,有的人手舞足蹈,嘴里不知嚷嚷着什么。秩序乱了,座位乱了,有的人只是过来敬酒,敬完酒也不走了,因为他发现他的位子被人占了,他干脆也坐下来占别人的位子,随便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就夹菜吃。有人说,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有人说,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吃到同学的口水?今天不吃更待何时?
陈朝阳让服务员一口气开了5瓶啤酒,非要跟同桌的4个女同学“吹”一瓶不可。所谓“吹”就是把酒瓶口放进嘴里,一口气喝完。4个女同学只有庞婉青拍案而起,说:“吹就吹,谁怕谁?这年头还怕人吓唬?”陈朝阳比起大拇指,说:“好,女中豪杰!”庞婉青呼着酒气说:“你要是有种,你跟每个女同学单挑吹一瓶!”陈朝阳拍了一下肚子说:“这也不过4瓶,可是她们能保证吹完一瓶吗?”庞婉青看了一下在座的三个女同学,觉得要让她们各吹一瓶,难度很大,她说:“能让男同学代吗?”陈朝阳说;“这怎么行呀?”庞婉青挤了一下眼睛说:“二十年前你们男同学都没机会跟女同学喝酒,更没有机会代酒,今天就给男同学一些机会吧。”几个男同学吼吼吼地起哄。陈朝阳感觉有些为难,对庞婉青说:“我就跟你吹一瓶。”他把啤酒瓶放到了嘴里,咕噜咕噜地往下猛灌。
这时,餐厅里窜进了一个人,裤脚都淋湿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有人叫道:
“梁超群!”原来是梁超群来了,他现在是土楼乡中学的老师,今天一大早从土楼乡赶出来的。顾明泉连忙迎上前去,拉他入席。梁超群说:“前几天彭彬就跟我说好了,今天坐他的车一起来,谁知台风来了,他要抗台来不了,我一大早起来搭车,半路上道路塌方,就拖到现在了。”大家感叹他来的真是不容易,就有人送上一杯酒,要敬他一杯。梁超群说:“我饿坏了,你们先让我吃口菜吧。”
顾明泉说:“行,先吃菜,再喝酒。”梁超群从山高水长的土楼乡赶出来,路上倾盆大雨,又加上道路塌方,看他的裤管都沾满了黄泥,可以想见他费了许多周折。顾明泉等他吃了几口菜,便端起一杯酒敬他,说:“你能赶来,真不容易,敬你!”梁超群咧嘴一笑,说:“同学会嘛,这么多年了。”
顾明泉先喝为敬了,他觉得像梁超群这样的乡村教师,挺实在的,不像黄进步,到处宣扬要以同学会名义向母校捐赠电脑,一了解到丁新昌来不了同学会,他也躲着不来了,他想做的一切似乎都是要做给丁新昌看的。他心里不屑地说,不管他什么进步退步的,喝酒!
几场混战之后,有的人已经不胜酒力,开始颠三倒四地说酒话,有的人则是假装酒醉,躲进卫生间半天不出来,有的人跑到了万利达歌王VCD前点歌,于是,墙上的银幕上就出现了三点式女郎漫步海滩的镜头。一个尖尖的嗓子唱起了《冲动的惩罚》,跑调几乎跑到了火星,下面响起一片倒彩,不过大部份人忙着拼酒和叙旧,并不以为然。
唱歌的曹文道唱了三句就唱不下去了,他拿着话筒说:“你们也不给我鼓励几下,我准备明年参加超级女声呢!”下面很多人哗地大笑,程卫东就一跳一跳地走了出来,上前夺过了曹文道的话筒,对VCD前的服务员说:“给我点一首《上海滩》。”
银幕上出现了浪潮滚滚惊涛拍岸的画面,程卫东清了清嗓子,说:“下面我把这首歌献给各位亲爱的同学。”说着,他好像有些腼腆地笑了一笑。音乐响起,他像一个缺乏舞台经验的新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盯着银幕,歌词出现到第二句时,他才慌忙地张开嘴巴赶上去,他用着半生不熟的广东话在唱,有的字咬音不准,很含糊地滑过,但是他还是把握住了曲调的内涵,唱出了一种昂扬的斗志,唱出了一种悲怆的味道: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未有,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不收,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又有喜,又有愁,就算分不清欢笑悲忧,仍愿翻,百千浪,在我心中起伏够……程卫东唱得很高,高亢的歌声里带着一种勇猛厮杀的豪迈。他两手紧张地握着话筒,上半身很僵硬地一动也不动,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表情显得非常投入。
下面有喝酒碰杯的声音,也有了掌声,还有拍着桌子打节拍声。程卫东唱到最后两句,声音徒地提高,又徐徐地降了下去,营造出一种余音袅袅的效果。全场掌声雷动,忘记鼓掌的也赶快用酒瓶子在桌上敲几下。
程卫东像干了一件重活,喘了一口气,说:“谢谢。”这时,他的眼光无意地往大门一看,脑子顿时嗡的一声,整个人呆住了,好像一下被抽掉了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看见汪洁丽从大门口走了进来,她穿着前不久刚买的那件套裙,脸上带着一种迟到的歉意,眼睛脉脉地直看着他。他心里发毛了,她怎么来了?早上她强烈反对他来参加同学会,被他痛打一场,昏倒在地,现在她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她想干什么?
“老公,你唱得不错啊。”汪洁丽公开地表扬说。
大家一下发现了汪洁丽,立即有人学着狗叫:汪汪汪!汪汪汪!几个女同学上前拉住她。现场一下乱了,尖声地欢呼,用力地拍桌子,还有人使劲地跺脚。
陈朝阳指着她批评说:“你怎么才来啊?”汪洁丽自自然然地撒谎说:“不好意思,我上午在单位值班。”王永泽啃着鸡腿说:“我以为卫东不让你来呢,现在好了,你们两公婆都来了。”于是,大家就起哄,要汪洁丽和程卫东两公婆谈谈当年是怎么暗送秋波眉目传情的,还要他们当场亲嘴一下表演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汪洁丽笑呵呵地连声说:“行呀,行呀,没问题,没问题。”可是她一回头,却发现程卫东不知去向了,心想他这是到哪去了?
顾明泉走了过来,用一种公允的口气说:“我支持同学们的正确提议,不过请你先休息两分钟,吃几口菜。”汪洁丽点着头说:“谢谢,谢谢。”
程卫东被华南强从卫生间推着走出来,他像一个小偷被人当场逮住,然后一步一步地扭送到大家面前。华南强说:“你老婆来了,你怎么躲在卫生间不出来?”程卫东身材瘦小,而华南强壮得像一头公牛,推着他就像提着一个孩子似的。华南强粗嗓粗气地说:“来,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当年你是怎么搞上女同学的?我们怎么都搞不上?”
华南强像拎小鸡一样把程卫东推到汪洁丽身边,说:“给我们传经送宝一下。”汪洁丽瞪了华南强一眼,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推我老公啊?”她怜爱地把程卫东往自己的身上拉紧了一些。在场的人呜地怪叫起来,华南强连连惊呼:
“不得了,不得了,到底是同学演变的两公婆,情深似海啊!——”他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把“啊”拖得很长很长。汪洁丽骄傲地一偏头,说:“那当然!”说着,一手就揽住了程卫东的肩膀。没有人注意到程卫东的身子在微微发抖。他魂不守舍似地发着懵,只会傻傻地一笑,又一笑。
“哎,快介绍经验啊!”王永泽冲着汪洁丽说。汪洁丽也学他抓起一根鸡腿,大口地啃了一口,说:“现在介绍经验,你们也来不及了啊,没机会再有什么同学了!”说的也是,有人就接上话头,感叹说这同学还真是一次性的东西,有过就不会再有了。
刘老师凑了过来,认真地说:“洁丽卫东,你们两个得敬我一杯,想当年我对你们的态度是宽容滴(的),没有捧打鸳鸯拆散你们,所以你们要谢我啊!”
汪洁丽猛地端起酒杯,说:“是的,谢谢刘老师!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刘老师也有一份功劳!”程卫东迟疑了一下,也端起一只酒杯,那杯里只有半杯酒,汪洁丽为他把酒倒满,说:“我们一起敬刘老师一杯。”
“好好好,”刘老师乐得合不拢嘴,脑子里跳出了许多说辞,便很真诚地说,“祝你们——全班唯一成功的一对,幸福美满,白头偕老!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们是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有眼光,能够抢抓机遇,肥水不流外人田!”
程卫东听着刘老师说的“幸福美满”之类的陈词滥调,分明是一种讽刺。汪洁丽却做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不停地点头微笑。他想,她可真会装呀!在同学面前装得这么恩爱,她在店里、在家里打我耳光的凶劲哪里去了?汪洁丽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提醒他喝酒,同时代表他向刘老师致谢说:“谢谢刘老师,我们祝你——健康长寿!越活越年轻!”
在大家的叫声伴奏下,刘老师把酒喝完了,汪洁丽和程卫东也把酒喝完了。
汪洁丽手在嘴上一抹,说:“下面我来献给大家一首歌!用歌声来表达我心中的感情。”她边说边从桌子走了出来,走到负责点歌的服务员身边,小声地告诉她歌名。她像一个舞台经验丰富的歌星,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边走边说:“这首歌,肯定的,首先要献给我最爱的老公!然后献给尊敬的刘老师和匡老师、邹老师,最后献给我们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乐曲声响起了,她挥着拳头,大声地说着歌名:“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