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萍是他的同学,更主要的,是他的表妹,他姑妈的小女儿。后面这层关系在同学间几乎没人知道,在高三年那年参加歌咏比赛时,有人看到他们说话的表情、语气很不一般,传言他们在谈恋爱,阎顺利一听就用粗嗓门骂开了,她是我姑姑的女儿,怎么谈恋爱啊!卓萍那时长得小巧玲珑的,眼睛很明亮,让几个男同学暗地里很喜欢。她也没考上大学,复读一年又没考上,就招工到了马铺土特产公司,后来嫁了个军官,后来军官转业到马铺工商局,她就离开土特产公司开了一间茶叶店。阎顺利路过店门口时,要是里面没有试茶的顾客,他就会停下车,到里面随便喝几杯茶,算是歇一口气。
阎顺利一边走进茶叶店,一边用毛巾擦着汗,对卓萍说:“这天气,热死人了。”
卓萍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热情的表示,只是说:“这泡茶刚泡过三四杯,你自己泡。”
阎顺利坐了下来,提起电磁炉上面的水壶就开始冲水泡茶,倒了三杯,一杯接一杯地灌进喉咙里。卓萍有时会说他,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喝茶,而是牛饮水。
其实他本来也是懂得喝茶的,知道怎么品茶,可是生活的压力让生活也变得粗糙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知道吗?我们要开同学会了。”阎顺利又接连喝了三杯茶,抹了抹嘴说。
“什么同学会?”卓萍转过头来,她的一双眼睛黯淡无神,像两只小小的玻璃珠子镶嵌在面包似发酵的脸上。
“就是我们85届文科班同学会啊,我刚才把志南拉到明泉家,他们几个人在搞,说是二十年了,”阎顺利说。
“二十年了,”卓萍愣了一下,“真是二十年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阎顺利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发现卓萍笑得胸脯一耸一耸的,那里原来是一座迷人的山峰,现在则像个松弛的热水袋。
卓萍止住了笑,手在眼睛上面揉擦着,好像是在擦拭眼泪。这让阎顺利很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说:“你怎么了?你要参加吧?”
“好多同学都认不得了,有的到店里买茶才认出来的。”卓萍说,“我不参加,想想也没什么意思。”
“同学嘛,好歹也是同学。”阎顺利突然想把谭志南批评他的话复述一遍,但是字词记不全了,只能用自己的词汇说,“同学一场,也是不容易。”
“什么时候开啊?”卓萍还是显示出一定的兴趣。
“快了,八月份,到时会发一个通知的。”阎顺利消息很灵通地说。
“上次同学会我去了,这次我不去了。”卓萍说。
这时,阎顺利挂在裤腰带上的手机响了。这把像木棒一样粗笨的手机,还是卓萍的老公淘汰下来送给他的。阎顺利慌里慌张地摘下手机,动作显得很不熟练,对他来说,手机一天难得响起一次。他摁下接听键,听到里面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喘息又像是哭泣,便大声地问:“什么事?什么事?”他走到了店铺门口,终于听到是老婆阿秋的声音,阿秋说煮饭时手被热汤烫伤了,让他等下回家买点红药水回家。他一听就生气了,说:“你真笨啊,煮个饭也会烫伤手,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你都煮了几十年的饭了,还会把手烫伤?我不管你了,你把手放到冷水里泡一泡,谁叫你这么不小心!”
“怎么了?阿秋烫伤了?”卓萍关切地说。
阎顺利挂掉了电话,脸上还挂着生气的表情,说:“还有她那样笨的人吗?
煮个饭也能把手烫伤。”
“你说人家笨,人家还给你生了对龙凤胎。”卓萍撇了撇嘴说,为她的表嫂打抱不平。
阎顺利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其实正是卓萍所说的龙凤胎让他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你想想,一般人家也就一个孩子,而他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多了一个人穿衣,多了一个人生病(龙凤胎似乎更容易生病),今年上六年级了,明年就要上初中,到时又要多一份学费出来,而且大家都看到了,读书越来越贵了,他一年到头赚的钱还不够他们交学费。
阳光把三轮车晒得发烫,座垫的人造皮革都蒸发出了一股刺鼻的味道。阎顺利跨上三轮车,立起身子踩着车,向麦子街跑去。
经过八仙药店,阎顺利下意识地刹住车,跳下车走进了药店,对老板说:
“给我一瓶红药水。”那老板是阎顺利的老邻居了,从柜里拿出一瓶红药水,对他挥挥手,意思是说不用给钱了。一瓶红药水也就几角钱,但阎顺利还是很感激,说:“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啊。”
阎顺利家在圩尾街的伯公庙的斜对面,是一座破落的二进式老厝。阎顺利走过天井,看见阿秋坐在一张矮凳上发呆,她右手的手背上有一块发红的皮肉,像是红烧肉一样,那肯定就是烫伤的地方了,他懒得细看,也不想问,心里还在骂着这个笨手笨脚的客家婆,只是把红药水搁在饭桌上,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碗盛好的饭,便埋头吃了起来。
阎顺利吃饭总是很快的,三下五下就吃完了,他把饭碗丢进碗槽里,从锅里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段,在嘴里剔着牙。这时,他心里头往往就会涌起一股烟瘾,老话不是说“饭后一根烟”吗?但他几个月前下狠心把烟戒了,饭后烟瘾上来,喉咙口有一丝痒痒的,令他很难受。他主要是算了一笔帐才戒烟的,一天一包烟,金桥或沉香,三块五,算是很差的烟了,一个月三十包也要105元,那么一年下来也就是1260元,而现在把烟戒了,就等于赚了1260元。他剔着牙,在喉咙里发出几声怪响,把烟瘾强压了下去。
“大双和小双说到同学家去玩,还不回来吃饭。”客家人阿秋一边用红药水涂着伤口,一边说着不大纯正的闽南话。
阎顺利没有接她的话头,他知道小孩子饿了,自然而然就会回来找饭吃。他转身走进那间阴暗的厢房,母亲住在这里面,她生病好多年了,以前住过院,一直不见好,干脆就回家来吃中药,她每天病恹恹躺在床上,只是吃饭的时候,顺利或阿秋把饭端进来,她才会坐起身,很难受却又无可奈何地把那半碗饭吃下去。
她知道,她还能吃半碗饭,这就证明她还活着,虽然自己每天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母亲生病前是跟阎顺利的大哥阎顺德一起生活的,住在布市街的一套旧房子里,生病后才搬回圩尾街的老厝。那几天阿秋脸黑黑的,一点也不给她好脸色。
阎顺利客子婆长客子婆短地把她臭骂了一顿,她才有所收敛。阎顺利觉得,一个人就是再穷,母亲还是要养的,这就是孝道,要是不养是会遭报应的。
阎顺利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又分明转动着眼珠子看他。“你要吃饭吗?我给你端进来。”他说,挥手在蚊帐里赶了几下,几只苍蝇跑了出来。
母亲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阎顺利便返身回到饭厅上,盛了半碗饭,挟了一筷子空心菜和两块红烧豆腐,端进了房间。他一手扶着母亲坐起来,一手把饭递到她手上,说:“你自己能吃吧?”
“能,”母亲说,把饭碗端到嘴唇下面,筷子一下一下地往里扒着饭。
阎顺利看着母亲吃饭,看了一下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退出了房间,突然想了起来,阎顺德每个月给母亲的50元赡养费,连这个月已经两个月没送过来了。
阎顺利到他家几次,他都不在家,而他老婆凶巴巴的,声称她没钱,一分钱也别想向她要。阎顺利想,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顺德应该会在家的。
大双和小双从外面回来了,扑向饭桌,弄出了一片声响。
阎顺利又走出了家门。太阳射出的光线,像火一样烤得头皮发烫。路上行人很少。阎顺利穿过打铁巷,来到了布市街。这里上午是一个自动形成的菜市场,一般到中午时,集市就散了,满地烂菜叶和垃圾也没人清理,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气味。阎顺德家就住在一楼,他老婆有时也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卖些贩来的菜。
阎顺德也跟他一样,早几年就从电镀厂下岗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来的,听说有时买点体彩六合彩,也中过一些小奖,有时到乡下去卖点老鼠药什么的。
除了上门来拿母亲的赡养费,阎顺利很少到这里来。
阎顺德家的小客厅正对着街面,他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小饭桌前喝着啤酒,桌上一堆嚼碎吐出的鸡爪骨,还有一小碟油炸花生。看着弟弟走进来,他面无表情,两根指头捏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扔去。阎顺利觉得他这么逍遥喝着酒,却拖欠着母亲的赡养费,实在不是人。
“你真懂得享受啊。”阎顺利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不会享受,这做人还有什么意义呢?”阎顺德瞟了弟弟一眼,反唇相讥地说。
“两个月的生活费,一百块钱。”阎顺利说。
“我没钱。”阎顺德说。
“你没钱?”阎顺利的声音猛地尖了起来,“你还喝啤酒配鸡爪?”
阎顺德一副懒得说话的样子,从凳子上抓起他的衬衫向阎顺利扔去,说:
“有没有钱,你自己搜。”
阎顺利觉得大哥这样子简直就是无赖,把他的衬衫狠狠摔在地上,气得说不出话,掉头走了出去。
太阳还是那么大,热辣辣的,整个马铺小城像是着火一样。阎顺利踩着三轮车在街上奔跑,心中感到一阵阵的悲凉。他想起他高中毕业那年,老爸在味精厂当着副厂长,一家人衣食无忧,他落榜了,老爸也没骂他,对他说你就是复读一年考上大学,出来能拿几块钱?不如现在就给我进厂,先端个铁饭碗。顺德早他两年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也被老爸通过关系弄进了电镀厂。那时他们一家四口人就有三个人端着铁饭碗,街坊邻居哪个不羡慕啊?他很快当上了车间主任,他哥也在电镀厂当了车间主任,有一年兄弟俩双双被评为马铺县劳模,《闽南晚报》的记者还来采写了一条报导,叫作《兄弟俩竟显英豪,两个主任双劳模》。
谁知好境不长,老爸病死了,厂子效益开始滑坡了,原来那么红火的国营工厂突然一下子发不出工资了。那时,阎顺利想过离开工厂,到外地让民营企业聘用,或者找关系调进机关,但他又总是觉得厂子的困难可能只是暂时的,工厂还会好起来的,再说他离开工厂能干什么呢?他一方面优柔寡断,一方面没有眼光,等他发觉工厂实在靠不住时,已经无路可逃。厂子破产了,厂房被法院拍卖给开发商,他最后领到了四千二百三十六块五角,觉得这就是他十几年的卖身钱。“下岗工人”,这个奇怪的称谓,从此变成他的身份标志。阎顺德的情况跟他大同小异,那年过年他们在祭拜亡父时,忍不住责问死去多年的老头说,你不是说工厂是铁饭碗吗?怎么我们现在都没饭吃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一个死人是回答不了的。于是阎顺利只好相信命。
路边有人打着伞,向阎顺利招手。阎顺利看到伞下是一个身材削瘦的妇女,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他踩着车渐渐靠近她,把车停稳了。这个女人收拢了伞,坐上三轮车,阎顺利猛地认出她是庞婉青,高中的老同学,当年她还是班级里的“三大美女”之一啊,现在却变得这般憔悴,额头两边起皱了,鼻子两边长着几颗难看的红疙瘩。
阎顺利很想叫她一声,但发现她不认得自己了,而且满腹心事似的,表情冷漠,就没叫她,只是问她到哪。她说到美仁小区。他也不再出声,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今天怎么接连拉了两个同学?虽然在这小小的马铺山城里,碰到同学也是很经常的事,但像今天这样接连遇见两个的频率,还是从来没有过的,莫非是要开同学会了,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了?阎顺利还是很想叫她的,想当年,她是“三大美女”之一,每天挺着胸脯从男同学面前咯噔咯噔地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小母鸡,几乎不正眼看人一眼,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车里,二十年过去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阎顺利记得,高考那年庞美女也是没有考上,但是她家有关系,她上了一家邮电系统内部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就在邮电局工作,后来邮电分家,她就分到了电信局,听说是当出纳。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他不敢跟她说话,现在依然是不敢,他心里一下子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
庞婉青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取出一只小巧轻盈的手机,在耳朵边听了一下,就合上手机盖子,指着路边的小城春秋休闲屋说:“就停在这。”
阎顺利踩住脚刹,三轮车就平稳地停在这家叫作小城春秋的休闲屋门前。庞婉青走下了车,把伞撑在头上,便向休闲屋的玻璃门走去。阎顺利抬起手想叫她一声,却依然叫不出来。
她还没有给车费呢。
5、庞婉青
庞婉青走到玻璃门前,它自动地往两边拉开,一股冷气就吹上她的面。她把伞收拢起来,并折叠成一小截,然后轻挪腰肢,走进了休闲屋。
这里和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清净凉爽,充满一种闲适优雅的气氛。
庞婉青感觉到角落里有一双眼光向她射了过来,便略微低着头,朝那眼光走去。
那眼光像领航的航标一样,把庞婉青引到了一张大理石方几前。她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把墨镜摘下来拿在手里,嘴角荡漾着一个轻轻的微笑,目光迷离地望着对面的人。
“干么这样看我?”对面伸出一只手,把庞婉青的手握在了手里。这让她心里有一种悸动的感觉,犹如触电。
“坏蛋。”庞婉青亲昵地骂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
对面这个人是她去年在QQ上认识的一个网友,网名叫作“与时惧进的坏蛋”。她在QQ上叫“冰雪狐狸”。他第一次发来消息,请求加为好友,她觉得他的名字很有趣,就把他加上了。那天她的好友一个也不在线,她就从隐身状态中上线,主动跟刚刚加为好友的“坏蛋”说话:坏蛋也要与时俱进,那会坏到什么程度啊?他的回复马上就来了:狐狸美眉,看清楚了,是与时惧进,不是与时俱进。她瞪大眼睛一看,果然是恐惧的那个“惧”,不由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他们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聊得很愉快,“坏蛋”很坦诚,告诉了她许多现实的信息,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老家在哪里、哪所大学毕业、谈过几次恋爱、梦中情人是哪一种类型的女人等等,差不多把她当作了知己。她并不怀疑他的真诚,但她还是有所保留,只告诉他自己是“一个上班族”,“做的是为别人数钱的无聊而又单调的工作”。
“坏蛋”为庞婉青叫了一杯现榨的加柠檬的杨桃汁,含情脉脉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用一种带着磁性的低音说:“看来,半个月没有我,你内分泌又失调了。”
“坏蛋。”庞婉青兰花指一晃,动作神速,指甲就在他手背上狠狠掐出了一道凹痕。“坏蛋”夸张地歪着嘴,没有出声,却像是在大声呼号一样。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着迷,突然责怪自己下手太狠了一些,真想把他的手捧到手里吹一口气。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漳州。庞婉青在华侨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他走到门前没有按门铃,而是打响了她的手机。她猛地打开门,叫了一声“坏蛋”,“坏蛋”
便应声扑入她的怀里。第一次见面就滚到床上,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在网络上他们已经无所不谈,包括各自在性爱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很多个夜晚,他们还通过视频预演了激情四射的做爱。从网络走下现实,只是个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