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婉青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忧伤而又喜悦的旋律里。她想起七八岁那年,她吵着母亲要吃荔枝,母亲答应明天给她买,但是接连三天忘记买回来,第四天买回来了,她却一颗也不想吃,母亲剥了一只给她,她把它吐了出来,气得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她还想起十二岁初潮那一天,吓得直哭,以后自己会流光了血,然后死去。有许多往事纷纷纭纭,像雪花一样飘落在脑子里,随即又消溶了,没有了……那天晚上,她走到民主路口,遇到了老同学陈炳星。那只是偶然的一次相遇,却使她的命运发生必然的变化。许多年之后,她有一阵子像哲学家一样苦苦地思索,要是那天没遇到陈炳星,命运会是怎么样的走向呢?这是一个过于深奥的问题,她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其实,遇到陈炳星只是一个开端,正如一个人要走到五楼,他必须先走到一楼一样。遇到陈炳星便是她命运转机的第一级台阶。
那天晚上陈炳星说,罗汉城他们叫我到那边大排档喝酒,你也去吧,都是老同学。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和陈炳星一起去。她的出现,令几个老同学欣喜异常。她也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罗汉城、廖强生、胡长生、简大明……最后一个叫不出了,看着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那张长条脸并不陌生,他的眼光定定地看着庞婉青,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说,我也是同学呀,你就叫不出?庞婉青鉴定般认真地看他一眼,果断地下结论:你不是我文科班同学。那人笑了,说你眼光不错,其实我跟大家是同一届的,但我读到高一年就退学了。罗汉城对庞婉青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呀?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子”。庞婉青不由哦了一声,在她记忆中,“十八子”是马铺一中轰动一时的人物,他见义勇为从水里救过两个溺水儿童,他又爱打架,曾经把学校一个副书记的门牙打落了两根。庞婉青顿时有见到明星的感觉,激动地问他,你为什么叫作“十八子”?他说,我叫李南靖,木子李,拆字就是“十八子”,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含义。
那天晚上散场了,罗汉城他们都是骑自行车来的,只有十八子骑的是摩托车,他对庞婉青说,来,我送你回家。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好!庞婉青干脆地应了一声,跨起脚坐上他的摩托车。呼的一声,摩托车驮起庞婉青向前面的夜色里奔去,把她的几个同学丢在那里发呆。
那天晚上十八子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庞婉青有些害怕地尖叫起来,他更是加大了油门,挑战似地说,你要是怕,你就抱紧我。庞婉青想,抱就抱,怕什么?
她一下就用两只手揽住了十八子的腰。十八子却把车速减了下来。
那天晚上十八子把庞婉青送到了家门口,用一种深情的眼光盯着她说,我明天再来找你。庞婉青说,你别来。第二天晚上六点多,庞婉青听到一阵摩托车声,就知道他来了,她克制着自己不往外张望,又忍不住拉长耳朵谛听外面的动静。
滴、滴、滴,十八子按了三声喇叭,突然扯开嗓子大喊:庞婉青!庞婉青!庞婉青!庞婉青心慌意乱地从家里走出来,对他说你别喊了,就爬上了他的摩托车。
和十八子交往了半个月之后,庞婉青觉得这个人很有个性,也有不少优点,但跟自己显然是不合适的。特别是她父母亲得知她交了个游手好闲的男朋友,更是强烈反对。母亲说,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他只是个散仙,家里那么穷,父亲还是个拐脚,这怎么能行?有一天晚上,庞婉青对十八子说,我们做普通朋友吧,别再走下去了。十八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怕我在全马铺宣扬庞婉青被十八子睡过了吗?庞婉青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十八子摸着挨打的脸,说打得好,打得很好。他突然抱住庞婉青,把她往床上推,他的力气太大了,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几下就把她按倒在床上。庞婉青发出几声尖叫,又是推又是打又是抓,然而十八子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她最后喘了一口气,手脚松弛下来,索性放弃了反抗。
她想起几年前在中专时和那个处长儿子一起过的台风之夜,部份记忆被唤醒了。
潜意识里产生了比较:十八子到底比那个大学生强壮多了、有力多了,也让她刺激多了、受用多了。那天晚上十八子提起裤子,对她说嫁给我吧,不嫁给我你还能嫁给谁?你要是真不想嫁给我,我给你好看,给你全家好看。庞婉青看着十八子,带着一种欣赏的表情,目光迷离。她心里已决定将自己嫁给十八子。
庞婉青在和父母亲吵了几架之后,收拾了自己的部份物品,偏着头走出了家门。她开始和十八子同居了,那时十八子每天用摩托车载着她,出入他那些狐朋狗友的酒宴和聚会。那时十八子认识了一个台湾人,合伙办了个地下赌场,钱哗哗哗地流进来了,庞婉青全身都是名牌了,十八子家也在溪岸新区盖起了一幢五层楼。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十八子的暴发让人刮目相看,被视为小城英才。他们结婚了,他们的婚礼很排场也很风光。庞婉青和父母亲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在她生下儿子不久,十八子决定到厦门去发展,尽管地下赌场的利润惊人,后面也收买了一些人罩着,但这毕竟是非法生意,县里不查、市里不查,要是省里来查怎么办?那可能就无法摆平了。所以他决定金盆洗手,到厦门办一家合法公司,将这些年攒下的黑钱洗白了,再赚进更多的钱。
庞婉青是支持十八子到厦门发展的,谁知道这正是两个人情变的开始。彼此的新鲜感荡然无存,十八子早已不是当年在马铺街头厮混的散仙,而是年富力强事业有成的李总,他有了新的目光、新的口味和新的生活方式,两个人的情感裂痕在不知不觉中扩大,终于导致今天失控的局面。
到底自己在这场情变中该承担多少责任?庞婉青也曾经反思过,但这是令人伤心欲绝不堪回首的事情,她不愿多想,目前的局面能熬多久算多久,有时她也想通了,再坏的状况也终究会有一个了结,就像一个人的人生,总会走到尽头的,所以,别急,走到哪算哪。再说她也从情感的泥泽中拔出了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庞婉青六点多才离开办公室,人们早就下班了。天空有些发青,开始有点风吹过来。她经过门口传达室时,无意中看到桌上扔着一封她的信。
多少年没人给她寄过信了,她觉得好玩。拿起一看,寄信地址就是一行红体字:中共马铺县委办公室。上面的邮票还没盖销,县委离电信局不到一百米,而电信和邮政还在同一幢楼办公,可能是邮政的人直接把信放在传达室桌子上的。
到底是谁给她寄信了?她急忙撕开信,一看却是一张打印的通知,顺口就读了起来:“二十年后的聚会,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同学会邀请函……”
哦,二十年了,她心里凛然一惊,二十年了?真的是二十年了。
21、陈炳星
陈炳星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函,刚刚躺在床上读完,就接到申红蕾打来的电话。
他向申红蕾保证说,一定积极参加同学会,不惜停掉大排档生意,准点到会。可是放下电话,他又觉得这同学会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几个混得好的同学,跳出来出出风头罢了。像他这样的同学,算不上是垫底的,也就只能做个看客。同学本来就是同学嘛,要是有联系、有交情而又谈得来,平时就会经常聚一聚了,要是谈不来、没交情、没联系,街头见面都不想打招呼了,就是一个月开一次同学会也没用。
他手一松,那张邀请函就掉在了地上。他翻了个身子,把被单揉成一团拥在胸前,像搂着一个人似的,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开了这么多年的大排档,陈炳星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晚上一般开到二三点,有时客人到了三四点还在喝酒,也只能奉陪到底,回到家收拾一下,然后洗个澡,躺上床时,天就差不多快亮了。陈炳星通常睡到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早饭和午饭一起吃,而他老婆阿春早上六七点就要踩着小三轮到市场采购了,买回来一车斗的原料,还得清洗、分类、做午饭。吃过午饭后,阿春开始睡觉了,陈炳星不想再睡了,早几年他还时常趁这时机上床和老婆做做那男女间爱做的事,然后再睡上一小觉,这大半年来他不爱做那种事了,准确地说,是不爱跟阿春做了,看到她像轮胎似的肚皮,就好像是面对他天天晚上必炒的空心菜,他一点也提不起胃口。
中午时分,绝大多数的马铺人都在睡午觉,陈炳星不想睡,又不想看电视,他只好来洗脚屋洗洗脚。
早几年流行洗头,这几年则是洗脚。马铺的洗脚有多种等级形式,规模大而且环境好的,就叫作“足浴城”,一般隐藏在小街小巷里,门面很小,光线幽暗的,就是“洗脚屋”,不过按马铺黑话来说,这洗脚,既可以洗“大脚”也可以洗“小脚”。
陈炳星并不固定到哪里,有时到足浴城,有时也到洗脚屋。温热的中药水泡一泡脚,再让服务小姐按几下筋骨,有时还洗一洗“小脚”,这实在是比较舒爽的人生享受。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排档老板,他原来的国字脸趋向了圆形,变成肥头大脸,肚子也向前隆起,弯腰都有些困难了,他经常自嘲说他这肚子差不多相当于副处级。想起来,早年的陈炳星还是个忧国忧民的有志青年,躺在被窝里听短波收音机,也能听得热泪盈眶或者热血沸腾。那只陪伴过他几年的收音机不知扔在哪里了,后来他连书刊报纸都不看了,电视一般也只看看广告上的美女,新闻和电视剧是绝对不看的,现在他连国家总理是谁都说不清楚,他最上心的事就是大排档多赚点钱,想洗脚了就好好洗一次脚。
当年在乡村小学代课的经历已经变成一场梦,醒来之后就彻底遗忘了。对陈炳星来说,那就是青春期的一场梦遗。那时有首歌叫作《三十以后才明白》,曾经让他很有感慨,“三十以后才明白,大江东去浪淘尽一代一代又一代,还有新一代,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他觉得,生活就像是强奸,既然你无法反抗,你就装作享受的样子吧。现在一眨眼就到四十了,他发现自己和生活开始了一种浑浑噩噩而又乐在其中的通奸。
陈炳星从家里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烟,肩膀向两边摇晃。以前听父亲说,这样走路的人都是懒人。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懒人,但走起路来,肩膀就会不知不觉地向两边摇晃。太阳光很强劲,照得满地白花花的,他挑着有荫影的地方走,背部的衬衫湿了一大片。
穿过金鱼路,前面就是破破烂烂的闽星街。这条老街是闽南的骑楼风格,十多年前也算是马铺比较繁华的所在,这几年已经败落了,商家全部搬走了,老住户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房子租给了外地人,一楼的大部分房间就开了发廊和洗脚屋。
走进骑楼的通廊里,阳光照射不到,感觉立即就好了一些。陈炳星擦了一把汗,看到许多洗脚屋半掩着门,或者门帘往下放着。像陈炳星这样中午来洗脚屋消费的人很少,洗脚屋的黄金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以后。他撩开一间洗脚屋的门帘,里面空无一人,只散发出一股香艳的气味。他记得曾在这里面消费过,那个自称从湖南来的小姐,手劲很大,差点把他的脚捏伤了。他回头又走进了隔壁的门里。
一个穿着短衫短裤的小姐躺在躺椅里,分明是睡着的样子了,一听到声音便折起身子,向陈炳星展现出灿烂的笑容:“先生,洗脚呀。”
陈炳星见过这个小姐,那一次店里有两个小姐,他选了另一个,他觉得这个小姐胸部太平了,让他没感觉。他微皱着眉头,转身就要退出来。
“来呀,先生,包你爽。”小姐站起身,拉住了陈炳星的一只手。
“不洗了,我只是随便看看。”陈炳星推掉了小姐的手,扭头走出房间。
到了第三家洗脚屋,老板和两个小姐正围着一张小凳子吃饭。一看见陈炳星来了,那个肥胖的女老板笑咧了嘴,含着满口的饭菜,说:“老板,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这间店陈炳星也是到过的,彼此看起来面熟。他说:“我吃了,你们才吃饭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拿眼睛瞟着那两个小姐,并在心里做着比较。
“我们生意好啊,这两个小妹刚下钟。”肥老板兴奋地说,“你看一下,要哪个小妹?她们新来的,都很捧的。你先歇几分钟,我们就吃好了。”
陈炳星感觉这两个新来的小姐都不错,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胸部饱满,脸上擦了一些粉,挺白的。左边那个从饭碗上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眉梢往上吊着。
就这个了,他一下选定。
这间叫作新天地洗脚屋,原来叫作天地发廊,不知换过几个老板了,在闽星街也算是名牌老店。一楼隔了一半做经营场所,有三张椅子,可以坐着洗头,另一半是老板和员工做饭和吃饭的地方。洗脚和按摩在二楼,那上面用木板隔成了五六个单间,环境在这条街属于上乘了。
陈炳星色迷迷地盯着那个小姐,开始酝酿情绪了。因为有客人在等,小姐吃饭的速度也快了。那个小姐起身收起了饭碗,从水龙头接了半杯水,漱了一下口,便对陈炳星丢了个媚眼,说:“先生,上楼呀。”她踩着木梯,咚咚咚走上了二楼。
肥老板起身向陈炳星推荐说:“这两个是表姐妹,都很好的,你不如来个‘双飞’,更爽啊,这可不是随时有机会碰得到的。”
陈炳星笑了一笑,用暧昧的微笑谢绝了女老板的好意,熟门熟路地向楼上走去。他当然知道“双飞”更爽,但这要多一倍的钱,再说奔四的人了,感觉身体也没那么健壮。
一走进木板隔成的单间里,那小姐就把高高的胸脯贴上来,扭着腰身说:
“你有没有来过啊,大哥?”陈炳星摸了一下她的脸。她随手把门关上,拥着陈炳星往席梦思走去。
席梦思摆在地上,前面一张塑料凳子,上面放了一只电风扇。陈炳星一屁股坐在席梦思上,那小姐正好把丰满的胸部抵着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捏了一下小姐的屁股,感觉还是比较结实的。
“我叫菲菲,先生,下面的蓉蓉是我表妹,让她也一起来为你服务吧。”菲菲扭着身体,把紧身的T恤脱下来扔在席梦思上,胸前两只硕大的乳房像兔子一样跳了出来。
陈炳星欣喜地抓住她。她像鳗鱼一样扭动着,说:“我叫蓉蓉上来。”她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走到门边往下面叫了一声:“蓉蓉,上来。”
看来,小姐也会强买强卖。陈炳星往席梦思躺了下来,心想上来就上来,玩个“双飞”也好。
楼梯上传来蓉蓉的脚步声,门推开了,蓉蓉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故意朝陈炳星做了鬼脸。
两个表姐妹把陈炳星的衣服全扒光了。一片肉体的气味将陈炳星淹没了,他闭着眼睛腾云驾雾般地起伏。
大概十分钟后,意外的事情意外地发生了。
薄薄的三合板门被一脚踢开,两个警察一老一少的,脸上挂着一种丰收的喜悦表情,对着被压在两个女人下面的陈炳星戳着手指,好像是说,伙计,这回你惨了。
陈炳星猛地睁开眼睛,嘴一张开就再也合拢不上了。迟疑了五秒钟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小姐,慌乱地往地上寻找衣服。
那两个叫菲菲和蓉蓉的小姐尖声叫了起来,一下把两只手抱在胸前,紧张地缩在墙角。
那个老警察见多识广地冷笑一声,厉声地说:“快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