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谭志南
晚上谭志南带班。所谓带班,就是带领值班。上面规定每天晚上两人值班,一个副主任带班。
谭志南和另外一个副主任合用一个办公室,晚上就他一个人了,他先上网把马铺政务网打开,那里更新很慢,往往会议都开过了,三四天后上面才会出现会议通知,大家都说它是个高级摆设,打开它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好像谭志南每次就餐前先要上一下卫生间一样。接着把自己的QQ打开,没有好友在线。他有一阵子喜欢聊天,有过十多个天南地北的好友,后来不大聊了,许多好友改名了,他也认不出了。网上聊天,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打印纸,一张是全班同学的姓名和地址,另一张写了许多同学的电话,其中许多女同学的电话号码是从申红蕾那里抄来的。他早就跟申红蕾说了,女同学由他负责电话通知,男同学则由她负责,这讲的是异性效应。
申红蕾说这些号码有的从没打过,有的估计改了,让他试一试。同学会邀请函已经寄出去了,邮路畅通的话可能都收到了,晚上谭志南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电话全部打一遍。
这时值班的小庄送进来一张传真件,他看了一下,原来只是某厅征订内部信息资料的通知,就随手把它夹在桌上的文件夹里。他做了几下扩胸运动,准备开始打电话了。但想想,还有一件事没做,哦,原来是撒尿。
从卫生间回来,谭志南坐在他的高靠椅里,调整好坐姿,把桌上的电话机端到面前。这时,一个问题来了:第一个电话打给谁?
眼前像放电影一样开始放起女同学的音容笑貌,有的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出现的便是二十年前模糊的影子,有的最近还常常见面,便出现了二十年前和现在的叠影。谭志南想,第一个电话打给谁?突然他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呢。可以有几个方案:一、按当年喜欢的程度为序,二、以对方相貌得分高低为序,三、闭上眼睛,随便点到谁就打给谁。
当年最喜欢的人是庞婉青,可是这几年经常见到她,对她已经没有好感了。
她就像一株得了莓叶斑病的观赏植物,正在失去观赏的价值。第二喜欢的人是谁呢?谭志南无法确定。当年喜欢过的女同学太多了,几乎每个女同学都会让他怦然心跳,但有的只是喜欢那么一下子,就像一阵风吹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印象中比较美好的,还是有的,像安佳佳、卓萍、苏丹红、兰永英、王艺芳、宁春红……不能再无边无际地想了,行动吧,不就是打个电话吗?谭志南用一根手指在那张摊开的纸上随意地一点,一看,居然是点到“庞婉青”的头上。他笑了,庞婉青就庞婉青吧。他操起电话就拔打她家的电话。
电话通了,彩铃唱起了歌:“盼不到我爱的人,我知道我愿意再等,疼不了爱我的人,片刻柔情它骗不了人……”谭志南知道这首歌叫作《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他从百度下载过,他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整首歌,电话还是没人接。摁下电话叉簧,再打她的手机,却是“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出师不利,看来与庞婉青从来就是没缘。谭志南又随意点了个名字,一看是史建梅,他又笑了,这个史建梅是当年班级里的假小子,当年流传过一个经典的段子,说是其它班一个新来的老师,看到史建梅之后,对她的班主任刘锦标说,你们班那个史建梅长得有点像姑娘,刘锦标差点喷出饭来:人家本来就是姑娘呀!
现在史建梅在马铺纪委办公室,谭志南平均每天都会见到她一次,不是在会议上,就是在政府大院里的通道上。人们已经很难在她的外表上发现女性特征了。既然点到了她,那就打吧。
电话倒是一拨就通了,史建梅喂了一声,谭志南说:“是我啊,同学会邀请函收到了吧?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一定要来参加啊。”
史建梅在电话里说:“我正在看呢,是不是你这个大手笔写的呀?5日是星期五,我下班后马上赶过去。”
跟史建梅不想多说,谭志南一边嗯嗯嗯准备挂断电话,一边又点了第三个人:裴慧洁。
他面前一下出现了一个脸色苍白、体弱多病的模糊影子。当年她就是一个药罐子,三天两头的生病请假,最后在高考前还大病了一场,连高考也没有参加,不过以她的成绩也是不可能考上的。毕业二十年了,谭志南再也没有见过她,只听说她通过关系招工进了国营林场,嫁给了一个外地来的伐木工,她身体一直不好,一个月上不了几天班,前些年林场改制,她就办了病退,一直在家里养病。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用生硬的马铺话说:“找谁?”谭志南估计是裴慧洁的老公,就用普通话说:“我是裴慧洁的同学,我找她一下。”电话里说裴慧洁睡着了,有什么事告诉他就行了。谭志南就说了同学会的事,让裴慧洁到时一定要来参加。裴慧洁的老公看来是个老实人,连声说我让她去参加,我让她一定参加。
再点一个:赖莉莉。后面没有她的电话。赖莉莉是当年的文娱委员,虽然没有排上“三大美女”,但也差不多算“第四名”了,她是学校文艺队的,会跳新疆舞和西藏舞,她像一团云一样,在天空高高地飘荡,只能让谭志南这些男生们仰望。毕业后听说她到厦门去了,后来又听说她嫁到了日本。这一说法得到了她一个在政府办的堂哥的确认。她的形象也在谭志南的记忆里飘远了。
赖莉莉下面是董玉秀,这三个字让谭志南愣了一下,决定“优先”给她打电话。董玉秀是当年的团支部副书记,其实她家境很一般,学习也很一般,但为人比较厚道,同学们还是选她当了副书记。想起来,当时风气要好一些,班团干部大多由同学民主选举,老师一般不插手,不像现在,要在小学的班级里当个什么组长,都得家长找班主任“要官”或“买官”。女儿在小学四年级,她就对谭志南说过,老爸你只是个副主任,我只能当个组长,我们班长王小胖,人家老爸是副县长啊,还有副班长马小建,他老爸有钱,给班主任送了一条中华烟,才让他当上副班长的。谭志南想起董玉秀当年的样子,穿着朴素,据说她夏天穿的衬衫都是她母亲用手缝制的,她的脸庞圆圆的,一笑就没了眼睛,一副憨厚相。她没考上也没复读,就进了马铺鞋革厂,没几年厂子就倒闭了,她在芒果路的旧文化馆楼下开了一间玉秀小吃店,经营早点和小炒,生意好像还不错。谭志南到那边吃过几次,董玉秀每次都不收他的钱,害得他都不大敢再去了。
“你好,董玉秀在吗?我找董玉秀。”
“我就是,你是谁?”
谭志南笑了起来,叫着她当年的头衔说:“董书记,你好,我是谭志南。”
“什么书记呀?你别讽刺我了。”
“客观事实嘛。问你一下,同学会邀请函收到了吧?到时你可要来啊。”
“同学会?你们搞去吧,我这店哪里走得了人?”
“二十年才一次同学会,你说什么也要来,大不了店子歇业一天。”
“到时候再看吧,我是说,同学会就你们那些出色的同学去搞好了,像我这么没用的同学,没面子去呀……”
“哎,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同学嘛,就是同学,只要是同学就应该参加,不分贵贱高低啊。”
“好了好了,我有顾客来了,以后再说。”
对方咔嗒把电话挂断了。谭志南又点了个名,一看是温宝玉,呵呵,当年的三大美女之一,不过这些年像面团发酵似的,变得惨不忍睹。拨了她的号码,却是空号。不过她在龙眼街开着一间宝贝精品屋,要找不难,过几天有空再说。
胳膊有些酸了,该休息一会了。谭志南就走出办公室,走到值班室门前,看见小庄正在电脑上打牌,对他点一下头,便拐向卫生间去。
又回到了电话前,谭志南不再随便点人,就按名单上的顺序打赵春兰。占线。
接下来打占小燕。一下就通了,刚报出姓名便听见占小燕具有回音效果的笑声。
当年占小燕是班级里最胖的,又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一笑胸前就有两只皮球在抖动一样。毕业后她招干进了工商局,二十年了,也混了个工商局个体股股长,而她最主要的变化是变瘦了,她身上那些脂肪和肥肉似乎是让时间的魔手给抽走了。有一次,谭志南在街上碰到她都不敢认了,还是她主动向他打招呼。谭志南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到韩国整形回来了?占小燕很得意地说,小燕小燕本来就应该身轻如燕,我每天下班爬水尖山。
“是不是说同学会的事啊?我下午在卓萍的店里看到通知了,可是我没收到啊,是不是没给我寄啊?”
“你没收到?地址都是我写的,你的就写的是马铺工商局。都是用挂号寄的,不会丢掉的。”
“反正我还没收到,明天上班再看看。”
“反正就是这回事,你都在卓萍那看到了,我再告诉你一声,一定要来参加啊。”
“我一定去。上次十年同学会我也去了,这次二十年再去。”
“上次那不算同学会,这次二十年聚会才是真正同学会,以后还有三十年同学、四十年同学会,你可都要积极参加呀。”
和占小燕开了一下玩笑,谭志南接着就打卓萍的电话。在印象中,卓萍沉默寡言,很少听到她说话,有时老师提问到她,她的回答就像是蚊子叫一样,谁也听不清。她在水仙路开了一间茶叶店,谭志南几年前第一次到那茶叶店时,想买点茶叶(那时还没当上副主任,家里的茶叶大多要买的),向她询问价钱和产地,她都懒洋洋不爱说话,当他想要离开店子时,她突然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谭志南?卓萍的变化也很大,正好和占小燕相反,她是变胖了,变得邋遢和呆滞。
“你收到同学会邀请函吧,时间是8月5日,你一定要来参加。”
“我不去。”
“要来啊,每个同学都要来。”
“我不去。”
接连听卓萍冷淡而生硬地说了两声“我不去”,谭志南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心里狠狠地想,你不来,到时雇个轿子把你抬来,你等着吧。
搁下电话,谭志南不想再按顺序打了,随意又一点,点到了袁晓仪,这是当年班级的宣传委员,号称才女,擅长“从一滴水看见大海”,随便能把一件小事无限上纲上线,写得一手肉麻的文章,大学毕业后就当了记者。到了县委办以后,谭志南见的记者就太多了,从中央到省、市、县的各种媒体的记者,什么大牌名记,多么牛逼哄哄的皇家大记,都见过无数个了,大多没有好印象。只要给好吃好喝的,再送点土特产,让他们报道什么就什么,把死人吹成活人,把活人写成神仙也行,有时有的记者来势汹汹,扬言要曝光什么的,只要陪上一些笑脸,再塞上一只红包,他们也就不吱声了。他也见过几次袁晓仪,她每次来马铺采访,都像钦差大臣似的,电信移动国税地税石化等有钱的单位一路走下来,回去的时候能带走半车斗的礼品。她长着两根暴牙,一笑,那黄牙就暴露在阳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还自称长得像某个著名的朦胧派女诗人,令谭志南有些厌恶。
厌恶归厌恶,同学还是同学,既然点到她了,电话还是要打的。她名字后面只有她一个手机号码,一打却是“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估计是申红蕾写错了,那就算了。桌上有全市机关电话簿、相关媒体通讯录,里面应该可以查到她的电话,谭志南也不想查了。
再点,点到了苏丹红,谭志南笑了。前一段,电视报纸都在报道查禁苏丹红食品,他就告诉过人家,原来有个女同学叫作苏丹红。当年的苏丹红留一头长头发,走起路来很飘逸,那乌溜溜的青丝也曾飘到谭志南的梦里来。她复读一年考上了一所大专,好像没有分配工作,或者分配很差她不想去,不久就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当时马铺最有钱的马大老板的小儿子,日子似乎过得挺滋润的,几年前她离婚了,听说分了不少财产,前些天听申红蕾说她现在在当保险业务员。
电话一通就接,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你好,哪位?”
不愧为训练有素的保险业务员,谭志南笑了一下,说:“你猜一下,我是哪位?”
“我想你应该是我的客户,不好意思,你的声音和号码比较陌生,我一时猜不出来。”
“我姓谭,名字志南。”
“谭志南?你不是我同学吗?呵呵呵,你居然敢戏弄本姑娘。”
他听到苏丹红笑得很清脆的笑声,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还能这么笑,心态应该还是很好的。
“我收到通知书了,同学会,二十年啦,我一定参加。”苏丹红在电话里说,“你在县委办还好吧,哪天我去拜访你。”
“好啊,随时恭候,非常欢迎。”谭志南说着,就开始回想苏丹红的样子,上一次见到她应该是一年前的事,那是在某个同事乔迁新居的喜宴上,他们正巧是邻桌,她走过来向他敬了一杯酒。他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放下电话,电话一下就响了起来。占线那么久,那铃声好像憋得急了。一看来电显示,好像是刚才打过的号码。谭志南接起电话,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
他一下想起“苍老”这个词。
“我是裴慧洁……”
谭志南惊讶得话筒差点掉了,她老公不是说她睡着了,她居然把电话打回来。
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就像一个白头老妪。
“请问你是哪个同学?”
“我是谭志南。”
“哦,谭志南同学,谢谢你还记得我,给我打电话。”
“这、这是应、应该的啊……”谭志南突然变得有些结巴了。
“我都睡下了,刚才醒来,我那牵手的说,有个同学打电话来,说同学会的事,我就回拨电话,怎么也打不进……”
裴慧洁称呼老公居然用了马铺传统的名词“牵手”,谭志南突然有些感动,她一听说同学来电就回拨电话,从她的声音猜想她的身体肯定很差,可她却这么关注同学会。
“哦,刚才一直在打电话……”
“我很少跟同学联系,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毕业二十年了,大家各行各业,有的是没有联系了,甚至没见过面,虽然都在马铺,我觉得这不大应该……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我约几个同学,找个时间去看你一下。”
“好好,我很高兴同学来看我,谢谢啊。”
谭志南不知道怎么说了,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很久没这么感动过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同学,长年寂寞地呆在家里,那些中学时光也许就是她最美好的回忆了。
他想,这个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叫上顾明泉、申红蕾再多叫几个同学,到她家去看望她一下。二十年了,同学们可能都把她忘记了,而她一直记着大家。
“你早点休息吧,我再和你联系。”
“好好,谢谢。”
19、黄进步
黄进步把宝来车从车库开出来了,停在楼下等着黄小琼。女人就是事儿多,他都下楼五六分钟了,她还没下来。刚才他打通丁新昌的电话,好不容易才让丁副书记同意他登门拜访。他兴奋地转着身子,好像准备到太空旅游一样,大声地对黄小琼说,快快,收拾一下,10分钟后出发。
这个拖拉的女人。黄进步心里骂了一声,在方向盘上按了几下喇叭,通过后视镜看着楼道口的动静,还是没有黄小琼的影子。他心里有些烦躁了。
黄小琼是他的第二任老婆,比他小了12岁。黄进步是几年前在漳州吃饭时认识她的,那时她是个推销雪津啤酒的小姐,长着一双会放电的眼睛,黄进步第一次就被电到了,经过几次献殷勤,大方地洒钱,才把她攻克下来,再经过不懈的努力,黄进步终于成功地离掉原配妻子,把她迎娶进门。
黄进步忍不住又按了两声喇叭,心想她再不下来,他就冲上三楼把她揪下来了。这时,黄小琼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楼道口,他回头喊了一声:“快点啊你!”